计划生育手术室外|日常里不安的一切·让爱发电第二季
*这是《让爱发电第二季提案|诚实勇敢地面对日常里令你不安的一切》第一篇文章。 原计划里的第一篇是《地铁口的女司机》,拟定在2020年10月17日发布,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推迟至今。现在调整顺序,先发布《计划生育手术室外》,作为该系列的第一篇。
01
距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而地图上的路线猩红,我内心焦躁得像要烧出一个窟窿来。
窗外曾经可以依赖的那些细微线索再也不起作用了,建设路完全被堵住。艰难到站后,我下了公交开始打车,可是司机又被堵在了一二一大街,足足花了14分钟才坐上车。在第二个红绿灯前,还以为能一路畅通万事大吉。我被堵在了一公里外,从车窗里可以看见医院,比其他的建筑物要庞大巍然。
我下车以后一路狂奔,只剩下三分钟了,8:00是手术开始的时间。也许在极限时,人可能真的有毅力驱动时间。入口处有蓝色的帐篷,出示健康码以后才能进去,穿过蓝色的隧道,时间正好是八点。
她站在贴了一半白瓷砖的方形柱下,短裙是薄纱的,印着看不清的粉白色的花,笔直纤细的腿像是轻轻就容易折断,那双靴子和大学时代见过的款式没有分别,好像她一直都喜欢。那是十月里昆明最冷的一天,在细雨中最先注意到的是她单薄的裙子、纤细脆弱的腿,然后才是几乎挡住整张脸的黄色宽檐帽,宽松的白毛衣。
手术室在二楼,左转以后一直往里走。医院的走廊好像格外冷,地板光洁,寒气从脚底下冒出来。八点零二分,我们在离手术室最远的座位坐下,医务人员还在做准备工作。按理说她是最早的那一个,预约的时间也是八点整,医生还告知她早点到,可是一直等到九点,都还没有叫到她的名字。
她要做一个人工流产的手术,是她亲近的两个朋友拜托我来陪她。虽然是同学,但我们是手术前一天才加上微信。来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只专心照顾她。
坐下来以后,她侧身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纸袋递给我,是一支口红。
“太匆忙了,我只准备了一个小小的礼物,希望你收下。”
我愣住了,在此之前我没有想过会有什么样的尴尬事情发生——比如我们说不上话,比如她觉得难为情。但这也许是最令我感到尴尬的事情了,这是我完全不熟悉的情境。我反抗小女生之间用化妆品来收买和讨好的方式,我觉得这件事发生在这个场景里、发生在一个计划生育手术室外,真的是太奇怪了。一支口红,它太轻佻了。
我在推拒的瞬间里,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难为情才不收,而是这个行为深深地伤害了我。
她还是非常坚持,脸上也有害羞,我抬头的时候才从自己的情绪里惊醒。我们是陌生的,她在用她的方式表达谢意而已,这是她自身逻辑里的最浪漫的方法。如果我明白了这个,我应当收下,如果我坚持拒绝,也是对她的一种伤害。
02
手术室外有很多人在等,只见人们不停地来,却没有看见人们如何离开。
最初坐在我们旁边的是两对比较年长的夫妻,他们对陌生的目光非常敏锐,我还没有看清他们的长相就只好移开眼睛。然后是一个绑着低马尾的女人,她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脸色苍白。看上去像是她的母亲的人紧跟着她,背着鼓鼓的背包,胸前还挂了一个,对面的椅子上还放着两个环保袋,也装满了东西。
她的母亲递过来一盒肠粉,催促她快吃。她打开装肠粉的塑料盒,合上,又再打开,用昆明话抱怨,在这里吃这个太脏了。她母亲赔笑,这个吃着比较清爽。女人叹了口气,还是打开盒子继续吃。
我偷看她的时候被她抓了个正着,于是我小声问她,你的手术结束了吗。她看了一眼计划生育手术室,然后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做的不是那个手术。
我只是想知道她是不是结束了手术,正好可以吃东西,我只是想给进了手术室还没出来的女孩买点吃的。听她急忙和“那个手术”撇清关系,和周围的女人们划清界限,我在心里忍不住生起了气。后来轮椅来了,她妈妈不在,她站不起来,推轮椅的男医务人员催促她的时候,我还是帮了她。
也有年轻的情侣,男孩长得呆傻,穿着朴素,站在走廊的另一侧等待。或是穿着时尚的、长相机灵的,两人的神情都比较平静。
门口值班的医务人员叫到女孩的名字,说是要补缴费用,我拿着单子下楼,在咨询人员的帮助下用微信缴了才上楼。
一个女人在我旁边念念叨叨,走来走去,时不时走到门口去看,回来的时候她看我一眼,忍不住跟我说话:我好心疼啊。她说的是另一种方言,比昆明话脆弱。
后来我才知道,进手术室的是她儿媳妇,才十九岁。可能是怕我误会,她解释说,是医生说儿媳妇身体不好,还在吃药,不建议留下孩子。外面也有很多家属,但她是最焦虑的那一个,她对儿媳妇的担忧是真心的。我问了她儿子的年纪,她说是二十三岁。但很快她就不愿意再继续说自家的事情,她一直在咒骂,一直在跟我重复说女孩子要好好保护自己,说男人什么都不懂,也不负责任。
我问他儿子的年纪时,以为男孩也差不多大,因为她只说是小孩子不懂事,但当我听她说儿子已经二十三岁时,心下忍不住评判了起来。我买药回来以后,看见她和一个年轻男人在说话,她骂那个男人,让他不要再玩游戏了,而男人自始至终头也没抬,还面露不耐烦。
男人旁边是十八岁的妹妹,翘着二郎腿,玩了一会儿手机,又把平底鞋脱下,盘腿坐在了蓝色的椅子上,脸上看不出悲喜。我才想起刚刚女人聊起自己的女儿,说是十八岁了也不让谈恋爱,怕遇到坏男人。我在心里忍不住想,那手术室里那一个呢,她也才十九岁而已,只是因为她是别人家的女儿,而儿子是你们家的儿子吗。
03
地铁上不允许乞讨,但医院似乎没有这样的警告。一个哑女悄无声息地穿过走廊,走向了人群。
女人还在我旁边小声念叨,我一抬头,就对上了哑女的眼睛,她似乎也被吓了一跳,但很快眼睛里就没有了波澜,她恢复了常有的那副表情,执意将笔递给了我,然后指着一个来不及辨别真假的残疾人证给我看,让我在空白栏上填写名字和捐款金额。
我写了“张爱玲”,扫了对方事先准备好的绿色收款码。在我之前有半页的捐款人信息,在职业一栏全部都填了“学生”。我也是学生,今年刚毕业。也许哑女每一次都会径直地走向那些看起来像学生的人。
看着她的背影,我忍不住想,她走进这里时,有没有看到门口写着“计划生育手术室”,她知道这里面发生的手术吗,她是否知道这里坐着的家属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对面的走廊里偶尔也有孩子路过,三四岁,穿着雪白的袄,像一个团子,在妈妈前面跑。还有抱着婴儿的夫妻,就坐在计划生育手术室的对面,他们一抬头就可以看见红色的字,但也许他们永远不会有机会注意到。
这个手术室同时也做上环的手术,门口的宣传栏一片粉色,在介绍上环的好处。只有最左侧的一小片,贴着人流手术后的饮食建议。
一般做了人流手术,医务人员都会建议做上环手术。我注意到的几个中年女性做的都是上环手术,并没有取环的。
手术室里偶尔有哭声传来,但几乎听不到,也没有人关心。
医务人员是年轻的女性,也许也才大学毕业不久,刚刚出来工作。她们脱下白大褂的时候,里面是白色的印着红樱桃的毛衣,时尚的驼色外套、牛仔裤、平底鞋,还有单肩挎包。她们下班后的样子和我下班后并没有什么分别,她们比我更时尚,也更懂得流行的趋势。
但她们比我更擅长的,大约是辨别一个女人手术后的疼痛。
04
十一点多,女孩才从手术室里出来,她坐在椅子上都坐不住,蹲在垃圾桶旁边干呕。医务人员面不改色,快速说着注意事项,连我在旁边记笔记都觉得费劲,更何况是一个刚刚结束手术的人。
她疼得厉害,让我去问问医务人员能不能开点止疼药,里面说开不了,让我到外面的药房买。我把衣服脱下来,盖住她的腿,然后下楼去买药。等我回来的时候,她睡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已经说不出话来。我又到手术室门口问能不能提供床位,病人术后太疼了,现在完全动不了,睡在了椅子上。医务人员看了我一眼,敷衍道,没有床位可以让她睡了,再说我们要下班了,疼的话吃止疼药。
我接连找了不同的医务人员,第二次才有麻醉医生出来看她,让安排了床位。可是十二点多,正是下班的时候,她又被医生赶了出来,说是要关门了,不能睡在里面。止疼药大约是有效的,她能走路了,说话也活泼了起来。
在手术室外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她疼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我感到害怕和慌乱。我在心里咒骂“无痛人流”,咒骂一楼的“便利缴费”,咒骂卫生间里的“扫描二维码关注公众号可获取免费纸巾一张”。
她恢复好转的时候,和她来的时候一样,和她递给我口红的时候一样。她是如此地相信医生,也因为自己“添了麻烦”而感到抱歉和害羞,她柔软地、低低地笑着,像是无事发生。她用欢快的语调跟我说起手术室里发生的事,她告诉我出来的时候有两个女人在哭,因为医生骂她们了,说她们七月才刚刚做过一次手术,现在又来,简直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她像花儿浸了水,又重新开了,只是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长好。三个月,半年,一年,也许是一辈子。
*写在后面 我知道我不应该用文字去刻薄故事里的人,我看到的也仅仅是他们在自己生命里某个短暂的、面向一个陌生人的时刻,但那些悄悄冒出来的情绪,也是我在短暂的一刻最真实的反应,我无法做到只呈现出剥去我的感情的部分,它们应当是完整共生的。 从医院回来以后我就生病了,身体无法接受新的季节,她还没有做出反应和要求,也还没有吃到这个季节里好吃的东西作为献祭,所以她不再关照我,也不再愿意和我友好相处。我在夜里止不住地咳嗽,嗅觉和味觉故障,甜丝丝的食物也没有了吸引力,眼睛也会酸胀,看文字尤其困难。 那时我无法写《地铁里的女司机》,我能掌握的信息基本上全在那几行字里了,还有就是我儿时的另一重记忆。想要完成那篇写作必须要做更多的观察,要与那些女人产生真正的联系,让故事自己发生,我还没有做到,所以我暂时放下那篇不写。计划生育手术室外发生的故事对于我来说冲击非常大,决定要写这篇故事的时候,我内心很冲动,可是真正在写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当时那种波涛汹涌的感觉,我此时的心情是平淡的。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朵花了,我想我比谁都更希望这朵花开得健康又绚丽,因为我陪伴过她最脆弱的时刻,我比谁都更明白一朵花的纤细易折,我比谁都更懂得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