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十六日 | 第六日:开始新一轮住院

泥X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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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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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系列泥巴作为照护者的回顾性日志,第五篇。省医什么都很贵,但陪护床和护理费却便宜得惊人。

医院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特别是你还没有那么熟悉它的时候。它会激发出意想不到的情绪能量,那些能量甚至不像是你自己的,只是借由你的身体和语言表达出来,你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到省城的第二天,我从短暂、跳跃的梦中醒来,屋里一片漆黑。出门吃了早饭,还很早,回酒店继续躺着。沙沙发来信息说,今天会把她转移到住院部,但要等住院部那边的床位空出来。——你再睡会吧,他们这里就是这样的,什么都要等好久,你不要着急。我只能躺在床上看书,半梦半醒地熬到了肚子饿。出门退了房、寄存行李,去吃午饭。吃完午饭沙沙说,他们说住院要等到下午了,那个病床的人点滴还没打完,你找个地方呆会吧。于是我到医院旁边的咖啡馆,啥也没点,继续看书。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沙沙说我可以过去了。我到抢救室门口等着。另一位护工出来喊名字,让我去拿个轮椅来。——为什么要轮椅啊?她能自己走路啊。——她不能走。——她为什么不能走?——她太虚弱了,不能自己走。——她自己走进去的,为什么不能自己走出来?——我们这里抢救室出来都是用轮椅推的。类似的对话又开始了。这一次我感觉自己血压蹭蹭蹭地往上升:为什么不说清楚一直让我们等?为什么等床位的时候沙沙不能出来,医生不是说了要她多走动吗?躺一天一夜,不让下床,不让自己上厕所,那么吵的环境也没法好好睡,没病都会躺成重病吧?你们都不了解病人情况,凭什么觉得自己在照顾病人?为什么医院每个人都要对我颐指气使、呼来换去?

带着满腔怒火,我推着轮椅站在抢救室门口。门打开了,护工推着沙沙出来,她已经穿着病号服,插着管。见到她我的一句话就是:为什么要用轮椅啊?——唉,他们就是这样规定的。从一个轮椅坐到另一个轮椅。一位护工推着,一位护士跟着,我不管不顾地挂着臭脸,整个人都在怒火爆发的边缘碎碎念着。等电梯时,我突然用自己不敢相信的音量喊道,This doesn’t make sense at all!也许还是忌惮护工护士的权力,不敢直接骂,也许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刻的情绪,只能用我们私下交流的语言在我和沙沙之间搭建一条安全私密的连接线——我讲的是英文。接着我又用中文说——他们就只是为了赚你的钱

大概我的情绪太饱满,表达也比较另类,护工和护士都有点震惊,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个护士时不时瞄我一眼,也许她已经开始思考处理家属情绪的对策(打镇定剂?叫保安?)。为了缓和气氛,那位护工像是在对我说,也像是对护士说:这个轮椅两小时之内是不花钱的,待会还回去就好了嘛。

回头想那个时刻,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那一刻自己会有那么大的怒火。“轮椅”这个词一定是个关键的引爆点,就像前一天的“尿盆”——它们都让我直观地联系到病情恶化的可能性。独自等待一天一夜积累的情绪也在那个时候蓄势待发。省医无时不刻、无处不在的混乱和怨戾不断打压我自持的信心,让我觉得自己只是一坨屎。千辛万苦跑到省城来,我终于反应过来:我们只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更大的火坑。受苦是无止境的。


我们坐在走廊上的加床上,一位胃肠科的蔡主任带着两名年轻弟子来看沙沙,摸了摸肚皮,简短重复了一遍继续保守治疗、等待手术的逻辑,我们终于被安排进一个两人间病房,已经下午五点。沙沙的手臂上满是针孔,一位护士来打针,满腹怨念。交班的护士们正在交接每位病人的情况,走到沙沙这里:她是今天刚来的,没见过从抢救室出来能自己走的。

随后,无所事事地在住院部散了两圈步,我突然想起今晚还有线上读书会,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跟沙沙说,要不我一会去参加读书会吧。我心想,也许这能帮助我转移注意力,获得一些精神支持。六点多,我又回到附近的咖啡馆,给自己点了一杯低因咖啡和一个巧克力蛋糕,一口一口含在嘴里,让甜蜜慢慢融化。随着眼泪一波一波地流出来,心情真的平静了很多。群里说今天读书会取消了。我发短信跟沙沙说,对不起,我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她说,我们俩都超棒的。我说,我一会去买双拖鞋和抽纸就回去。

回到病房,沙沙正推着吊针架在走廊散步,她的吊针架现在多挂了一个微量静脉注射泵,增加了很多重量,而且她这个仪器有点问题,一拔掉插头就哔哔哔响彻病房,很容易定位到她。我问她要不要上厕所,她说她已经上过了。——你自己怎么搞的?——隔壁床陪护的人帮我的,她人特别好。我突然觉得好快乐,今晚不用独自度过了。

省医住院部的陪护床都是统一的,叠起来是一个椅子,拉开是床。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半可用,扫码开床,超出使用时间要扣押金,不超出的话才9元一晚(之前医院自己租的折叠式行军床要25元一晚)。但跟之前的相比,这里的陪护床更窄更硬,没有枕头(有一个凸起的替代物),中间分了好几段。病床比之前医院智能很多,被两三个屏幕包围,调节高度的时候不会发出令人脑麻的吱呀声。我们一起刷了牙,开心地各自入睡。这一晚我失眠了,病房的地灯彻夜在脑后闪烁,不该这么晚喝咖啡的。

次日清晨六点,隔壁床陪护的阿姨开始收床,我也昏昏沉沉地醒来,给我的床拍了一张照,标志着新一轮住院的开始。床头是我的kindle,床上是自带的三件套:一床空调被,一张床单,一卷飞机上赠送的毯子,都是为了保暖。沙沙提醒说,住院部的空调开得很足,但我不想扛很厚的被子。毯子从来没有打开过,都是用来抱在怀里的。

床上三件套



陪护住院的这段时间,我有很多不寻常的情绪体验,但每次回想这些经历对我来说都特别困难,更不要说谈论它们了。CJ师姐说,医院是affect大量冗余的场所,一点错也没有。爆发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袭来,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下一波。最可怕的是那种因为无法管理好自己而持续加深的自责——你甚至都不是病人,不是病痛的主角,更像是一个莫名添乱的角色。对医护人员来说,也许陪护者越是收敛好她们的自我,对病人才越是好的照护——其实不是这样的。

后来我觉得,护工和护士作为照护的重要一环,也许也没有得到足够的照护:她们往往也在呼来唤去、过度工作、相互防备、等级森严、缺乏社会认可、形式主义盛行的环境中生存。从出院时的账单就可以感受到这一点,在高昂的手术费、检验费、西药费之中,护理费连它们单项的零头都不到,但护士/工无疑是陪伴病人最多的医护人员。这样照护自然难以很好地延续,病人才变得这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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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X沙我们是一个充满吃饭和做饭热情的神经病组合,一对没有工作、相互寄生的同性伴侣,两个没有生产和再生产计划的日常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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