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十六日 | 第五日:跨城转院的至暗时刻
我感觉月经要来了,肚子很不舒服——也可能是吃坏肚子了,也可能是我们虽然决定要转院,但我的身体在抗拒行动。住院后不久就觉得提前进入了经前综合症,那时还跟沙沙说一定要在我来姨妈前出院啊,她说一定的。而今,我们要转院了。转院意味着更漫长的治疗、更多的行李和未知;意味着不能再回家洗澡,意味着下一秒就可以出院回家的幻想破灭;意味着回到当初留下创伤的地方。
我还在固执、不知所谓地问,我们真的要转院吗?沙沙已经开始联系两年前做手术联系的那个“阿姨”——一位在国外的朋友的朋友的妈妈,是省医颇有权重的医生。她也很不好意思再次为这种事联系一个根本没见过面的人,但事到如今别无他法。意外的是,“阿姨”过了一会就回微信,说她已经退休,正在国外带孙子,可以帮沙沙联系一下看看。没想到如此疏松的关系竟能有所回应,在国外带孙子一定无聊至极吧?不知道这个关系究竟派上了多大用场,但对于生病的人已是极大的鼓舞——两年前沙沙独自就医的时候就深有体会。
前一天Beaming和小雨还说要来医院看沙沙,但还没来得及,我们就要走了。出院并不麻烦:我回家收拾行李,回医院还陪护床、缴费、拿出院材料,买火车票、打车去高铁站,到省城再打车去医院,看急诊,住院。但我一贯遇事则慌,几天积累的疲惫一下子又有爆发之意,沙沙看我脸色不佳,坚持要找Beaming和小雨来帮我分担一些手续。这是工作日下午,她们都请假来了。她们赶来医院和我赶回家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瓢泼雨水跨海、跨区,带着城市的热浪卷进我的肺脏。
沙沙说我不会照顾自己,什么都自己扛着。很大程度上,我没有找朋友帮忙的习惯,因为我一直活在不需要别人帮助就能生存的运气中,说到底,这是一种privilege,建立在虚幻的自我知识上。看到小雨她们之前,我还暗暗烦恼要如何回应关怀、安排任务。等一起聊了会天,又跑了几趟厕所,我的肚子不疼了、精神也振奋了许多,一切事务都变得简单顺遂。趁着人多热闹,黄医生过来拉了几句很欠妥的家常,大家热烈讨论了是否要拔胃管上路(最后决定拔掉),临床那位很没有边界感的病友凑过来问了几个很没有边界感的问题——你们是不是母女?你是不是做过腹部手术?你是外国人吗?祝你早日康复!——气氛一度令人欣然忘忧,好像真的要出院一样。
和Beaming和小雨在进站口拥抱告别时,我暗想了一秒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难以相信如此轻易而饱满的友善,不知道自己在同样的情况下能给予别人多少。毕竟我们相识很短,生活又一贯离多聚少;自己为什么宁愿反复品味人心的幽暗猥琐;为什么如此渴望关怀,却固执地守卫着一道拒斥关怀的高墙。
但有时候,当痛苦变得特别难以承受,心好像并不会变得更加宽厚慈悲,而是更加冰冷,紧紧缩成了一团,任何一个人说的话都是多余,“不被理解”的伤痕漫成海洋,淹没了所有飞越它的企图。
所幸,沙沙一路上都没有太大的不适。好像这是我第一次坐动车一等座,窗外夜幕融融,绿野连缀着高楼,甚至一瞬间感到旅行的悠闲轻快。
省城那边,沙沙也提前找Jessie帮忙联系了一个她在省会的朋友来接我们去医院。Jessie说,是一名很靠谱的男生。我们立刻心领神会地勾连起Jessie与这名靠谱男子A的暧昧往事。到站时恰是下班高峰,A君还在挤地铁,又花了好长时间搞清楚我们的具体位置,终于碰了面。出于社交礼仪,大家都提起了一点精神,在网约车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欣赏着省城不掩其俗的夜景。街景逐渐变得熟悉,心也有点抽紧。
转眼间,我们已经置身于明亮嘈杂的省医急诊室。相比于两年前,急诊室的格局未变,但装修一新,我们匆忙踩着迅速复苏的记忆脚步,准确无误地走到了接待台。
到了省医,就是无尽地等待。不知道是真的等待时间变长了,还是人多口杂的忙乱延长了静止等候的感觉。省医名大业大,一概不认其它医院的检查结果,医生简单瞄了一眼沙沙前一天新鲜出炉的CT增强之后,让我们去重新抽血、做CT增强。
做CT要走到另一幢楼,我们惊讶地发现那栋楼还和两年前一样,包裹绿皮和脚手架,里外都在施工。CT增强需要打造影剂,做完后要等半小时看有无过敏反应,我趁机去医院便利店买吃的,中途迷了路,在楼里穿梭,晚上亮堂、无人、半成不就的空间很是诡异,我心想要是此刻从哪个半开的门里串出一个实验室逃逸的变异生物,我应该不会太吃惊——毕竟这个楼里有X线、CT、核磁、B超、神经电生理等各种捕获人体内部信号的设备在昼夜运转(其实大部分检查并不存在放射性)。
回到急诊室,继续等待。急诊室里到处都是疲惫、焦灼、空洞的面容,有时候也分不清是病人还是家属,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大体和我们是一样的:等医生召唤,等足以做下一步计划的信息。期间我们商量今晚安排,沙沙肯定得在这里留一夜,但急诊室没有家属睡觉的地方。沙沙说,如果这是陪护第一晚也就算了,但这是第六晚了,绝对不能不睡觉。如果必须要陪护就请护工。A君点头表示同意,我也知道她是对的。
CT结果出来后,医生终于可以下诊断证明书:小肠梗阻(surprise!)。入留观室。留观室没有床位了,只能去抢救室,家属不能陪同。
明确了这几项,已是十点,沙沙问A君能不能再陪我等一下,我马上订个附近酒店,等沙沙进了抢救室,再送我去一下酒店,晚上一个人那么多行李,不安全。他说家就在附近,没问题。然后我们三个人各据一点,又开始等待:沙沙坐到抢救室外面的椅子上,我站在外科急诊门口随时提醒医生我们的存在(急诊医生会同时处理好几个病例),A君站在一旁看行李。
更多缴费的单子开出来,我陆续去缴费。有一次缴费回来,沙沙不见了,A君说她被带进抢救室了。抢救室大门紧闭,贴着红色标识,围着警戒线,只有医护人员进出。医生说我还不能走,还有缴费项目没开出来,要等一下。我和A君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不知怎么没头没尾地聊起了国家能源政策和基层社会对策,A君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没听懂,每一句话我都不同意,但我惊讶地看着自己和他在此刻还进行着这种“正常”对话。我说,已经十一点多了,要不你先回去了,明天你还上班,我应该缴完费就可以走了。我在手机上打开地图,你看这个酒店不远吧,晚上走过去没问题吧。A君一如既往地说没问题,满意地离开了。
那个晚上的很多细节全都混在一起,错乱交叠,我不确定一件一件是如何展开的。旁边座位的一个年轻人出了摩托车事故,血迹斑斑的毛巾摊在我旁边。我反复打开行李箱,拿什么东西。一个医生好像在说沙沙的情况,要给开灌肠,我抓住他说不要开,之前做过一次效果不好。另一个医生以为我是患者,鸡同鸭讲了好一会儿……
后来抢救室终于有一个人出来喊沙沙的名字,跟我介绍说她是负责照顾沙沙的护工阿姨,我要如何付她钱,要买什么东西。——尿盆、抽纸、湿纸巾、水杯……你们这个坐便器不行,里面根本没有空间放。——可是她能自主上厕所啊!——抢救室里有规定,只能用尿盆。我想起沙沙说过,她上次手术之后有一天腹泻不止,护工一直把尿盆放在她屁股下面,一直拉一直换。——为什么她可以自主上厕所还要在床上用尿盆?——这是规定,我们抢救室只能用这个,你赶紧去买吧。——你让她出来,我跟她说句话。——不行,她已经躺在床上了,我们会照顾她,她不能出来。——可是她本来就不需要进抢救室,只是留观室没床了。——但现在进了,就只能按我们的规定。一个护士插进来说。——那你把她的手机带给她,我要给她打电话。——按规定抢救室病人不能用手机。
等我意识到自己在抢救室门口哭着纠缠不休时,还在想旁人一定以为沙沙多么病情危重,于是眼泪更加不受控地涌出来。我想起之前沙沙说,她每次都觉得,大家进医院的时候都看着好好的呀,进了医院怎么就越来越糟糕了呢?上次也是,我进医院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好的、能吃能跳,但出了医院整个人都被打倒了。现在她一个不小心被带进抢救室,我就再也看不到她,只能按陌生人要求购买她根本不需要的尿盆来维系对她的陪护——那一刻我完全无法接受这一点。
护工不知道是被我吓到了还是心软了,说,我让她用我的手机给你打个电话吧,她知道你的号码吧。护工进去之后,一会儿一个陌生的号码打来。听到沙沙的声音,清晰、温柔、满怀关切,整个世界都支离破碎。整个世界才又开始一点一点聚合在一起,一点一点组拼成有意义的图景。
凌晨时分,我拉着行李走在闷热的街道上,一边看地图,一边还在和沙沙打语音电话。护工最后同意帮我把手机带给她。我抱怨路太长,但一转眼就走到了酒店。电话那头一刻不停的哔哔啵啵断了,沙沙想象中的那场当代舞表演对我彻底关上了门。躺在酒店的大床而非窄小的陪护床上,所有恐惧毫无道理地铺在我身上,浸透了睡眠。
在普外科陪护住院的时候,和沙沙一样,我也观察到有些人“进医院的时候看上去都好好的”,住着住着就不行了。并不是说医院一定把这些人搞坏了,而是人们带着自己的疼痛和忧虑走进医院,和医生面对面交流,裹挟在高速运转的昂贵仪器和程序中,才成为一个“病人”,拥有一个(或多个)“疾病”,需要大量现代医学的物质和技术干预来恢复健康,或与“病”共存。就像这次,我们第二次进急诊才知道“肠梗阻”,而它附带的一整套疗法比“胃肠炎”更有效地缓解了疼痛。随后这个词就变成我每天在手机上输入八百回的搜索字。然后沙沙被套牢在胃管和吊针上,无法接触和试验其它疗法、其它处理疼痛的手段。小明后来说,下次有肠梗阻先来找我,不要先去医院,我们有很多解决办法。小明也认同“肠梗阻”的临床判断,即便他不认同医院的做法——现代社会提供给我们狭小的生活圈和知识体系的选择并不多。即便有,我也不知道我们是否敢拿(沙沙的)身体做实验。毕竟,当时已经是“急性”,需要进“急诊”——这个判断是患者和医生(以及很多其它东西)一起做出的。
问题不在于,进入医院的那一刻起,你就失去了选择权(虽然有时候的确是的)。而在于,进入医院的那一刻起,你感觉其它的选择都不再相关了。你唯一想的就是:保守治疗是否有效,手术是否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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