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性别友好的音乐现场是什么样子?
01
我是一个摇滚女乐迷,并不想睡乐手。要让一个女乐迷解释这一点,真是摇滚乐的悲哀。
我是最近这几年才喜欢上摇滚乐的。那些疯狂的嘶吼和嚎叫、快速和用力的和弦一下就击中了我。然而,对摇滚乐了解得越多,我就越是对其中所包含的厌女文化感到不适、困惑和愤怒。
譬如摇滚乐的现场总是男乐迷占据主导,由他们来决定什么时候发起 pogo、mosh、死墙等带有明显阳刚特质的狂热行为,而女性在这时不是被动卷入现场混乱而暴力的局势中,就是只能自甘落寞地被挤到边缘,安静而抽离地看完整场演出。
考虑到摇滚圈里 “果儿” 和鄙视链的存在,我常常纠结去 livehouse 要穿什么衣服,是团T,铆钉皮衣还是吊带背心,才能显得懂摇滚乐而不是饭圈追星行为的复刻;要不要和女性好友结伴同行,这样会更安全还是更容易沦为不良居心之人的猎物。
今年3月的一个周末,由 “琴包 GrrrLive”(以下简称 “琴包”)举办的摇滚乐现场,在延期了两次后终于顺利开演。
早就听说 “琴包” 的音乐现场反对性别暴力、对女性和性/别多元群体友好,我想这次我一定要好好地感受音乐,于是一身轻松地,素颜,没洗头,戴了一顶帽子出门了。
到达 live 地点时,门口已经大排长龙,两个女孩走在我前面,我们前后脚来到场地门口,被工作人员告知这是隔壁团,“琴包” 的现场要从另外一个门通入。
果然,这是一个更有温度更多彩的世界,其中一个女孩笑道 “这里亚多了”。检票口一侧并列着三四张桌子,工作人员手上缠着紫色的丝带,桌上放置着 “琴包” 的同色系周边,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心。
这次主题是 “朋克与后朋克”,都是女性主创的乐队,第一个登场的披萨脸乐队,女主唱一开口,第一排的女生就忘我地蹦了起来;中间 “琴包” 小组的成员进来,唱到她们最爱的《枕下扳手》时,现场气氛到达顶点。
观众自发地在中间腾出一片空地,想要加入的人肆意地在场地里穿行、友好地撞击彼此的身体,不想加入的人默默地退到后排,举起手机拍下这一刻。
最后主唱下台,和 “琴包” 小组的成员 Zebra 来了一个摇滚的拥抱。我看到 Zebra 快要哭了,主唱举起右手,摆出 Rock and Roll 的手势。这是我心目中全场最闪亮和善良的时刻。
我始终站在三四排的位置,用力地感受着这个空间和我之前去过的 live 现场有什么分别。中场休息时,来的人放松地围坐成一圈,抽烟、喝酒、聊天,“这个场女孩好多”,同我一起抽烟的女孩在我耳边说,“和流行朋克场好不一样。”
演出结束后,工作人员一边分发着 “琴包” 的伴手礼,一边喊着 “有任何让你感到不舒服的、和性有关的行为,都可以对有紫丝带的工作人员说。” 来的男生拆开伴手礼袋探着头看,发现是卫生棉和月经湿巾,腼腆地笑了。
02
“琴包” 是一个行动小组,最早因2020年蔓延至滚圈的反性侵运动而成立,目的是在厌女文化根深蒂固的摇滚圈,实践一场迟来的性教育。
由柚子、雅子、双双、驼驼、多吉、野马发起,随后有志愿者加入,征集了由乐手、演出主办方、乐评人、媒体、乐迷等在内的3000多份签名,普及 “一起看演出≠YES,一起喝酒≠YES,共处一室≠YES,ONLY YES MEANS YES” 的性同意常识,并将其制成海报,贴在有 live 演出的线下空间。
如今的 “琴包” 延续着 “滚圈反性侵” 运动的精神,但边界有所扩大。不仅先后开办了3场性别友好的音乐派对,还在用行动支持女性和性/别多元伙伴创作音乐,刚刚结束的 “朋克与后朋克” 演出即是一例证明。
“琴包” 是一个去中心化的小组,成员不断流动变化,Ta 们各自和 “琴包” 有着不同的结缘。叩和 Zebra 都是在女性主义的读书会上知道了 “琴包”,又都热爱摇滚乐,怀揣着要为女权主义做点什么的热情而加入,Jam 和拉链则是参加了 “琴包” 的滚圈反性侵签署和纪录片放映的活动,感到 “音乐世界需要更多的killjoy(女性主义搅局者)出现”。
身为女性和性/别多元群体,在主流 livehouse 的体验感如何?
Zebra 觉得在主流音乐现场,自己是 “僵硬的”、“无法开始舞动”,因为 “从大的氛围上就传递了一种固有的欣赏模式和姿态,包括穿什么、怎么跳舞、怎么展示激动”,她厌恶这个框架。
多吉则发现,主流的 livehouse 里,舞池前面和中央总是挤着很多顺直男,女性和性/别多元伙伴则往往被挤在外边。拉链坦诚地表示,自己以前也会仰视男性乐队,把女性放在被凝视的位置上。
叩认为,目之所及的这个行业充斥着顺直男,完全就是翻版的 “如何抑制女性进入摇滚乐”:女性 “自愿” 无偿为男性乐队做出劳动、为了演出 “方便” 排斥吸纳女乐手、从业者和乐迷更多被看作性资源花钱......但看演出买周边的大多是女性和性/别多元的伙伴,却可见性极低还深陷音乐鄙视链。
她经常一起床刷到演出讯息就开始生气,也会因为乐队全是直男而放弃去看演出:“音乐是一种模糊的诗性,而如果一个人总是在模糊的部分里获得伤害,那她如何能够在这种诗性的空间里感到安全?感到安全才能享受音乐,如果我不信任演奏者,我就不会信任演奏者的音乐。”
03
想必正是出于对朋克和女权主义的认同,“琴包” 在多个城市放映了以活跃在上世纪90年代地下朋克运动 Riot Grrrl 的 Bikini Kill 主唱为主角的记录片《Punk Singer》。
Riot Grrrl 是一场融合了女性意识、摇滚朋克风格和政治的亚文化运动,被视作第三波女权主义浪潮的分支。它鼓励年轻女性创办自己的乐队,制作自己的 Zine,自由地发声表达,以冲破过往由男性主导的朋克世界和饱受男性凝视的日常。
当时 Bikini Kill 乐队在演出时会在舞台前方开辟一个 “仅限女士” 的区域,可以让女性乐迷在演出中自由地跳舞,享受音乐,不用担心遭受男性乐迷暴力行为的影响。有时女乐手为了保障女性站在前排的权利,还会清理 “仅限女士” 区域的男性,即使会被指责为排挤男性。
暴女运动的影响持续至今:从 Milk Teeth 到 Spook School 等许多乐队都要求巡演场地的洗手间改成无性别厕所;Speedy Ortiz 在演出中开通热线,任何乐迷在演出时感到不安全都可以大声求助。
Kathleen Hanna 的那句 “Girls to the front”,也深深印在了 “琴包” 小组成员的脑海里。一场性别友好的音乐现场会是什么样的呢?“琴包” 决定亲自实践一番。于是 “暴女派对” 便诞生了!
图片来自@琴包 GrrrLive
那是2021年,疫情还在蔓延,“琴包” 的核心成员大多是学生,又恰逢期末周,最为年长、有过跨界工作经验的 Zebra 承担了统筹的角色,她会在进展不顺时安慰大家:慢慢来比较快。这后来也成了 “琴包” 全员认可的做事理念。
一个性别友好的音乐现场,场地合作方也一定要认同基本理念才行。谈合作时,“琴包” 会开宗明义地介绍小组 “滚圈反性侵” 的缘起以及支持女性和性/别多元权益的理念,“有的听到女权就会很紧张”,担心影响获客,因此谈崩了几家。最后,是 “琴包” 发起 “滚圈反性侵” 签署时就曾邀请 Ta 们去张贴海报的13 Lounge 接下了合作。
而在乐队的选择上,也必须以女性创作者为主。Ta 们很早就关注到了西安的乐队 “甜蜜抽搐”,主唱 VV 是一个富有激情的女权主义者,曾在当地发起过一场名为 “不良女性主义的告白” 的朋克拼盘演出,在那场演出中,“甜蜜抽搐” 和小王、对尖、披萨脸乐队共同翻唱了 Bikini Kill 代表作《Rebel Girl》(反叛女孩)。
为了让女孩们免于令人不适的性骚扰和凝视,“琴包” 小组的成员在派对现场穿戴起了蝴蝶翅膀的标识,观众遇到任何不愉快的、与性有关的言行,都可以向 Ta 们反馈,此外还设计了 “快来拍我/我想被拍” “不想拍照” 的贴纸,并事先提醒现场的摄影伙伴:不要怼脸拍摄、不要用镜头骚扰别人、单独的个照要询问对方的意愿等等。
反性侵理念的传播也是性别友好现场的一部分,“琴包” 另外申请了由北京 BCome 女权小组整理撰写的《阴道之道》剧本授权,在演出当天选择了其中一个剧目改写,并排练展出。除了《阴道之道》,现场还有一个 “暴女卧室” 展厅,以 “卧室” 为场景,展示了女孩们的呐喊和愿景。
活动推送出去后,“没想到售票情况那么好”,Zebra 感叹,“我们是80多块钱一张票,在成都算是比较高的票价。有天晚上小伙伴叫我赶紧去关一下后台,发现票已经卖超了。” 6月19号当天,“场子非常炸”,大概有200多个人在现场,女性居多,“都是看起来很自我很酷,同时又对人很亲切。”
Zebra 从下午布置展厅时就情不自禁流眼泪,她觉得很激动,“这不仅仅是一个音乐现场,更像是一群人来到了一个大的卧室,彼此跳舞彼此倾听。” 她留意到,《阴道之道》独幕剧演出时,来的女孩都围坐在一起,神情凝重,注视着演员的表演,没有人说话,遇到有共鸣的地方,她们流露出心疼的表情,哭泣、互相拥抱,给身旁的人递纸巾。
当天去到现场的乐迷 Knock 说,“和一群女孩跳舞唱歌 pogo 实在太高兴了,没有任何不安全、放不开的感觉,因为我知道我是这里的主人公,这个派对就是为 ‘我’ 而办的。”
现场志愿者双喜,同时也是成都女权社群 CatchUp 的一员,她十分能理解 Knock 的感受,“这场活动的初衷就是希望所有人在音乐表演场地能够放心享受,不用担心被骚扰、被偷拍、被下药。”
“这也是我们为什么会玩得那么疯的原因。因为我们深信,在这样的场域中,不管我们有没有喝醉,我们就是安全的。”
04
在这之后,“琴包” 又举办了两场性别友好的音乐演出,在每场演出开始以及每篇演出推送的文末,Ta 们都会重复包括 “禁止性骚扰” “禁止闪光灯和任何理由的偷拍” 在内的6条公约,其中,还多了对残障朋友和单身女性的关照。
现场依然会有穿戴紫色/黄色丝带的工作人员,而 “快来拍我/我想被拍” 的贴纸,实施了几次后,Ta 们发现,演出场地的昏暗光线会妨碍观众去确认贴纸上的内容,所以改用了口播的形式,希望被拍摄的朋友去找志愿者确认。
但 “琴包” 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性别暴力不仅存在于音乐现场,还在生活日常的各个角落,留存给女性的安全、私密、首先感受被肯定而不是被质疑的空间,真的不够,太少了。” Zebra说。
叩认为,音乐现场对性暴力的禁止,应该像对吸烟的禁止那样自然和有共识,“第一步是希望 livehouse 或者 bar 提供相应的志愿者培养、工作系统,让每一场演出都能有一个支持幸存者的专业人士/志愿者,为 ta 们付费、纳入成本。”
她感到有点惭愧,“琴包” 在现场设置的提醒是不得已而采用的下策,有时她甚至怀疑,真的在场地内外经受了性暴力事件的人,Ta 们听到这个大声的提示前来找到我们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
听到这里,我想对 “琴包” 说,不必气馁!我自己就是一个受到鼓舞的例子。
在参加完 “朋克与后朋克” 的一个多月,我又去了成都春游音乐节,有我喜欢的脏手指、KAWA 和 Since TMRW。
春游的主舞台一般不排队,两旁是视野和风景都不错的山坡草地,可以躺着边晒太阳边听歌,候场的间隙还有人在舞台前扔飞盘。
脏手指上场之前我就早早地守在了前排中间的位置,旁边是一个同样为了脏手指而来的女孩,我们默契地抓住栏杆,激奋地等待着表演开始。
黑色的帷幕落下,熟悉的前奏响起,原来站在中心位的感觉是这么好!主唱一开口,我和旁边女孩的头就止不住地甩了起来。真是太快乐了!
然而这种美妙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身后就开始躁动,一浪又一浪的挤压不停地朝我们涌来,我能感觉到有两个人先后扑在了我的身上,重量都压向我,有几个男生不顾一切挤到中间要跳水,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守住自己的位置,系在胯上的衬衫都被挤掉了。
我没有经过太多思考,只是本能地、直觉地认为这样不对,一个好的音乐现场不该充斥着混乱的肢体冲撞和暴力宣泄。
眼看着身边的女孩叫苦不迭,我一个激灵抬起手肘,将坚硬的骨头和手臂力量刺向撞上来的人群,一下,身后没人了,又一下,打空了,再一次,扑上来的人被我的反作用力弹开,我没有看身后,但听到了左右两旁女生 “牛逼” 的叫喊,这之后人群果然收敛了不少,到了最后一首歌,我拿起手机全程平稳拍摄,和我一起站在前排中央的女孩感慨,终于能恢复如初,以自己的方式享受现场了。
事后,我将这次行动命名为 “守擂”。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在 “琴包” 的音乐现场感受过性别友好的氛围,我可能不会第一时间感受并确认这样是不对的,也就不会在第一时间用身体反击,而很可能是因为内心的疑虑而僵住,被汹涌的人群挤到边缘,甚至撞倒在地。
正如 “琴包” 小组最初的共识:滚圈反性侵运动不是为了挂人,“不希望它成为控诉某一个人的项目,而是更多的进行反性侵理念的宣传。”
这个项目的长期目标之一,就是给女性乐迷们提供一种享受摇滚乐的安全感。“琴包” 和性别友好音乐现场的存在,就是更进一步地给女性乐迷们赋权,让 Ta 们知道,如果环境不能给予自己安全感,那么,就由自己来创造。
康乃狄克大学社会学者 Malaena Taylor在评价作为一种音乐类型的暴女朋克时指出:这个类型音乐着重在赋权(empowerment)更甚于音乐的才华。 也正如朋克摇滚乐的原初目标是让所有人都能够玩自己的音乐,而不是强调乐手的超群技术。
琴包做到了,我也做到了。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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