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排
累死了。腳像兩顆土豆泥,我感到自己越掉越低。我的嘴尚還堅硬,對著每一個走到款台前的臉說:hello! how are you today? 我感覺不到我的嘴唇在動,可能所有的注意都到了小腿以下,那一片,可憐地,正在融化。
不知道是怎麼熬到下班的。我換好衣服,拿起包,像把外套掛上衣架一樣把包掛到自己肩上,低頭往外走。終於出了大門,跟所有同事打完了招呼。在口袋裡摸了半天,摸到了車鑰匙。找車、上車、點火,我和平常一樣,沒急著開走。先打開音樂,端起剛從店裡拿出來的熱咖啡,喝了兩大口。
剛剛離開人群的那幾分鐘,簡直是我生命的高光點。以前我不信,但我慢慢發現,安靜真的就是狂喜,而且還是最安全的一種,因為沒人看得出來,沒人會懷疑。它和樹洞是一樣的,但比那更好。
真正回到家,就進了一個更大的樹洞。但狂喜慢慢減半,因為更多的安靜浮上來了。
今天的晚飯是牛排,每個週末我都這麼安排。所以很熟練,拿出牛排,微波爐裡化了雪,抹上油鹽,擺進烤爐裡,拿出自己的盤子和餐具,剩下的就是等和吃了。
我從書架裡隨便拿了一本書,倒了半杯酒,把自己扔進沙發裡。外面已經完全黑了,落地燈的光線打在書頁上,上面的字像黃昏的樹影一樣朦朦朧朧。它們甚至都跑出來了,一個一個樂符那樣在紙上跳舞。
我看到自己手裡拿著一把刷漆的刷子,穿著到處是漆點的工裝褲,在天地間獨自站著,看上去比我自己想像的高大得多。
我先是抬起手,開始在天上刷。我用了白色,一點奶油色和一點點灰,輕輕地在畫面上點著,偶爾頓筆下去,濺開了一小團,我輕輕地笑出了聲。慢慢地,我和入了更亮的色彩,加入更多的水分,我繼續刷著,天也開始露出了金色的邊框。我繼續調色,調出幾種深淺不同的藍色,一層一層地加上去,又偏著筆鋒,把樹木綠色的影子淡淡地掃上去,像女人面上一層薄薄的胭脂。我就這樣刷啊刷啊,站在一圈漆桶裡一層一層地刷下去。到快天黑的時候,我要特別特別賣力,鼓足了勁把它儘快地刷灰、刷黑,然後才可以稍微休息休息。
我很喜歡這份工作,因為我刷上去的每個顏色都有人議論,有時候人們還會奔跑和驚呼,但更多的時候是讚賞,尤其是我調入更多亮黃和鮮橙的時候。這種虛榮讓我簡直停不下來。
天黑盡了以後,我回到家,帶著我剩下的漆,開始粉刷我的房子。每天剩下來什麼顏色,我就用什麼顏色來刷我的房間、家具、門窗,還有窗簾,甚至門把手,甚至床的四腳。真是讓人樂在其中的事情。我一點也不覺得累。我沒有一個晚上睡在同樣顏色的房間和床上,沒有一頓飯在同一種顏色的桌面上吃完。
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如果家裡來了人,或是出門遇到鄰居,甚至是不認識的陌生人,那就更高興了。我把他們漆成任何今天我想要的顏色,讓所有這些顏色都沾一點在我的工裝褲上,讓路上的人都羨慕地看我。如果和父母吵了架,我就迅速在父母和我之間刷上最亮的深粉色,或者是橘色——端看手頭有什麼樣的剩餘啦。神奇得很,這些深粉色自己會像藤一樣到處蔓延,把人的心染得粉紅粉紅的,讓它說不出一句冰冷的話。如果和朋友分別,我就在他的手上漆上一個漂亮的金黃色,然後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這樣我們像兩片秋葉,即使一片落下吹走了、一片還站在枝頭,帶著一樣的顏色。生氣的時候一個人躲進車裡,我就把方向盤漆上盛夏的綠,我抱住它,像抱住一棵大樹那樣,把頭深深地埋進樹蔭裡。
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我拿著一把刷子,穿著一條彩色的工裝褲,站在天地之間。現在刷子落到了一塊金黃的牛排上。它又開始勤勉地刷。一層一層,醬的香味濃郁撲鼻。我刷啊刷,刷啊刷,我的狗在旁邊睜著大眼,眼眶都擠出了盈盈的淚。我把刷子飛快地在他鼻子上一捋,看他歡快地用自己的大舌頭在鼻子上轉圈,哈哈大笑起來。
汪汪!汪汪!洪亮的狗叫聲把我突然驚醒。屋子裡到處都冒著煙,剛醒過來就嗆得站不住腳。
我的牛排!!!
我飛快地衝向烤箱,手忙腳亂地拼命搶救。太遲了,牛排已經成炭。
我嘆了口氣,嚥了嚥口水和眼淚,一扇扇打開所有的門窗。
呆坐了幾分鐘,我洗了個臉,用紙把牛排包好,扔進了垃圾桶,拿出一盒平常吃的杯面。
廚房台面上放著我準備好的盤子和刀叉,還有一把小刷子。刀叉好好地在盤子上,但那把小刷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下去了。我明明是把它擺在刀叉旁邊的。
無所謂了。牛排都沒了。你們也回家吧。我把餐具都扔回碗櫃。明天是休息日。後天,新的一週還要開始。明天再去買塊牛排吧。我這樣想著,打開微波爐,將杯面放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