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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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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冷一天

L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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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倘若这寒冷,是时代的寒冷,是进入永夜再无回头路。
Rob Van Hoek

在冬季,四处开始飞雪的日子里,我病中打发时间,重新看完了一遍《金枝欲孽》。剧中安茜将自己的故乡托付给尔淳,希望她能活下去,以新的身份重新开始,然后自己却葬送在了漫无边际的大雪中。她再也回不去记忆中那开满黄花的故乡了。

故乡,我发现这种情感是通过文学经验可以被继承的,或者抽象到一定程度,在故乡不复存在、无所映照之时,会先于事实经验出现,而全然存在于想象之中。于是这就变成了冬天唯一的感情,像雪花一样飘浮旋转,还没落下就已成空。这是最难熬的日子。或许在那之后,春天才会显得弥足珍贵,和值得期盼。

总之,我最讨厌冬天。我至今仍想起从前看过的那个关于吉本芭娜娜的文学传言,据说她在餐厅打工时,意外看见一株香蕉树被运来,于是忍不住惋惜,原本生于热带的植物,可能会就这样死在寒冷的日本。

我不知疲倦,也不会厌烦地在冬天想起这个故事,但已经不会再顾影自怜,将自己比作那株娇弱的香蕉树了。并且在不久前曾偶然看到一则新闻,一个日本人不甘寂寞,在门口种植行道树的花坛里,偷偷种下了三棵香蕉树。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它们浇水、除草,为了不被发现,通常在清晨四五点钟就得起来了。如此日复一日,他将三株香蕉树照料得很好,直到顺利结出香蕉,被路过的车辆和行人发现,这才公之于众。

我当时看到这则新闻,内心掀起一阵小小的波澜,致使不能再将其当作无聊日常里积攒的一桩普通笑料。当下也感到哑然失笑,但同时忍不住惊叹,他竟奇迹般地完成了一桩文学心愿。不管是谁的。这个人,他以如此直接而不可小觑的方式,与所有关心吉本芭娜娜的那株香蕉树的人,无意间完成了一次奇妙的对话与连接,不可思议的连接,没有计划性的,人类短暂历史的一个巧合。

可耻的,轻易又轻巧的,我被解救了。

在遥远的雪国,我想象一段在数十年前的文学经验里,曾经被认为是不可接受一株热带植物的国度,竟奇迹般的,静悄悄地,慷慨养活了三株香蕉树。不是为了有人将来可以吃它们的果实,甚至反而是冒着被砍伐、被罚款的风险,如此悉心地将它们种下,为了心中未到达的美,为了那荒芜的行车道不再寂寞,于是甘愿付出了自己的心血。

我写下这个故事时,看到北方大雪,无数的人们在冬夜留下自己的作品,也许正因为认识到,这是一现世就将消亡的事物,所以才愈发肆无忌惮。没关系,一切都会埋葬于大雪中。这是冬天的坏处,也是冬天的好处。

但是在那之前,我们有过开满黄花的故地,还有悄然栖身于行道树旁的香蕉苗,直到顺利结出果实才被发现——为它留足了漫长安全的生长期。一夜之间长出来的雪人,冰霜的花朵,一些虽则渺小,但毫不犹豫绽放的心愿,在接近尾声时归于零,又横生新年的枝节。我承认它,我直面它的无辜与美丽,与残忍。我不可能完全地置身于事外。

于是我跟着旋转,旋转着,一转眼就进入冬至夜。北半球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早在一星期以前,迁徙中的北方人就已举家飞往西双版纳,在永恒的热带雨林开启他们奇妙而寻常的又一个冬天。反其道而行之的南半球人,因过分思念故乡,竟从夏天的国度往大雪纷飞的哈尔滨反向迁徙,就为了在雪地里滚一圈。这种狂热令人惊叹,冬日确实有它难以言说的魅力。

但倘若这寒冷,是时代的寒冷,是进入永夜后再无回头路呢。听前人在歌里唱,“任面前时代再低气温”,但众所周知,那是一个好时代。或者说是最好的一个时代都不为过了。往后或许也会这样形容我们眼前的,虽然它已是“百业待废”。

雪已经下够了,黑夜已经足够长,我们是否可以从感官中率先逃亡,允许自己喘息。自然和四季是有规律的轮转,起码它不会像人类一样欺骗,它真的会在最冷一天结束,然后给人以春天的希望。

至于这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的哀愁,它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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