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初中校园
前两天,我换上了一身初中的校服,去蹭初中老师的语文课。
我跟在她身后,走进教室的门,什么话也不说,从最后一排扯了个桌子,擦干净,坐下。
她现在在教初三,很不巧,我从衣柜底翻出来的蓝条校服是代表初二。我长得小,穿上校服后,完全像个初中生了。我在落了灰的椅子上坐下,周围的孩子们齐刷刷地盯着我,班里一阵骚动,大概是在想这个初二的学生是来做什么的。
半带着哄闹,大家稀稀拉拉地起立,“老——师——好——”,像是未排练过的乐团,奏着走了调的乐器。
“坐下,重来。”
语气利索又平淡,是我所熟悉又喜欢的、她一贯的态度。
于是又重来了两遍“起立”。
坐下来后,前面的孩子转了过来,带着初中生特有的好奇,笑嘻嘻地问:“同学,你是跳级的吗?”我摇摇头,不作声——我确实不是跳级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来问:“你是几班的?”我暗笑,比了个“嘘”的手势,摆了摆手,不再看他。
那天讲的是《唐雎不辱使命》,她讲起古文,总是很平顺,像个一拧开便是温水的水龙头,温度不高不低,手放在下面刚刚好。一节课下来,课本上满是笔记,心情也会舒坦。
最后一排靠窗的孩子偷摸着拉开了窗帘,透过那一牙缝隙,阳光跃上地砖,似水一样,照着空气中的游尘。面向黑板,置身于熟悉的场景,听着熟悉的声音,那些压在记忆的抽屉底的、已被泐蚀了的片刻,也变得浑圆晶莹了。
她敲着黑板,问道:“‘仓鹰击于殿上’,这里的‘击’是什么意思?”
一个孩子很快地回答,“刺杀!”
哄堂大笑。
老师笑了,我也笑了。笑着笑着,突然想起来,我当年学这篇古文时,也有同学是这样回答的,只是忘记了是谁。初三那年,总觉得日子轻快得异常,日子总是油墨味儿的:白花花的作业卷、只用写三面的报纸卷、手写题目的影印卷......一张又一张,日子不断翻面,新的盖上旧的,旧的盖上新的,周而复始,一面又一面。
现在的我没有笔记可记了,只在脑海里咂摸着那些栩栩然的片刻:午休时的紫叶李、蓝条的校服、课上的五子棋、写得飞快的卷子、老史点名点出的等边直角三角形、黑白的照片、够三个人吃上一天的乐事薯片......它们像一窝洁白的鸽子,停驻在这间教室里,等待被记忆中的鹅黄色窗帘放飞。
讲台上的她又发问:“描写秦王的词语,大家想一想,有什么?”
学生们又雀跃起来,答案五花八门:“欺软怕硬”、“前倨后恭”,甚至还有人喊“能屈能伸”,又引得一阵低笑。
“我之前还和你们提到过一个词,‘色厉内荏’,都记着没?”她一扁嘴,用粉笔点点黑板,随即要写在那一列词语的下面,却又顿住了。
“呀!‘荏’字怎么写?“她总是在课堂上健忘,粉笔在黑板上顿了又顿,终于写出了那个字,”......是不是这么写?”
孩子们面面相觑。如她所说,并不是个成绩多么好的班级。
蓦地,她看向我:“你说呢?李还骎同学?”
一下子,班里的所有人都看向我。在这聚光灯似的目光中,我感到一种时空上的恍惚,仿佛自己并非身处于这间杂乱的、门口立着“初三(七)班”班牌的教室的后排角落,而是在记忆中的某个早晨,将要回答一个属于那个时空的问题。
我答:“是的,草字头下面一个任。”
她咧开嘴笑,我也在内心悄悄地笑,为这难得的回忆与现实的联结而感到欣快。
随后,她带着学生们写今天的作业。她讲答案,孩子们齐刷刷地写。教室的最后排,我无所事事地坐在那个偷来的座位上,听着久违的纸笔摩擦的声音,感到熟悉又新奇。
如果有人问我,等待这些年轻人的未来是什么。
我会这样回答:“是衰老,以及始终如一的阳光。“
我会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