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连载】君子无义（四）
第四章 厚颜无耻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好了老头，你不要再装神弄鬼了，而且你还背错词了，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和‘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刚回家来的无义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师父。
老年人的房间一般都很整齐和简洁，但徐太保的房间是个例外，它惊人的混乱，堆放着不知所谓的各种杂物，墙上贴着鬼画符般的字条，不知道是真的有什么意义还是为了故作神秘。
无义已经习惯了这种混乱，他能从混乱中抓到最有意义的一条信息：房间左上角的祭坛和堆积如山的“往生符”。
“这是在干啥呢，又有穷人家死人了找你做法事？我怎么没听说。”
徐太保神秘地笑了。
“来来，我的好徒弟，在这边坐下，你很快就知道了。”
我们之前说过，师徒两人的关系是很好的，因此他们之间很少有装模作样的礼节和卖关子，所以现在他师父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就令无义极端疑惑。
“搞什么啊，这些符文是要钱的，你想烧着玩之前也得考虑考虑吧。”
“往生符”是方士常用的道具，作用据说是能短暂留住将死之人的灵魂，方便他们作法事“超度”死者，至于有没有用，无义肯定不清楚，他又没死过。徐太保一个活人，用这些玩意干什么？
徐太保还是没有回答他徒弟的问话。他拿起常年绑在腰间、盘得油光锃亮的那个葫芦，慢悠悠地开了口。
“无义啊。”
“你快说，别磨蹭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让别人碰这个葫芦吗？”
无义真不知道。从他认识师父的五年来，徐太保从没对他透露过任何一点相关的信息。
“不知道。这是你爹传下来的传家宝？”
“我说这里头装着我的命，你信不信？”
“不信。你别神神叨叨的，赶紧解释清楚，我不想猜谜语。”
“行。”笑容和故作神秘的表情突然从徐太保脸上消失，变成了无义极少在他师父脸上见到的严肃神色，把他吓了一大跳，也让他意识到，他的师父这次一定有重要的事对他说。
“无义，师父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常言道‘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我也感觉到我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差了。”
不至于吧？无义没想到他的师父会说出这种话——他是老了，但心态一直好得很啊。
“师——”
“你闭嘴，让我先说完！我不是想死了。”徐太保像是想到了无义会说什么，立即打断了他。
“不过我要做的事确实相当危险，从前可能还没人试过……我会因此丧命，也不是没可能。”
“那到底是什么？”
“我要把我的灵魂，存到在我身上挂了二十年的这个葫芦里。”
把活人的灵魂存到葫芦里？这不是天方夜谭是什么？但视角回到当天下午太子陵墓旁的小树林，正在和葫芦说着话的无义分明证明了这天方夜谭已经成功了。
小点声说话！……周围有人吗？别叫他们听到了。
“师父你放心，附近没有人，咱们可以安心说话。”
现在我们还有最后一个疑问，为什么无义要谎称杀了他的师父。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啊，哪怕是出于保密，也可以说他的师父只是失踪了，旁人由于两人平时亲近的关系，不会轻易怀疑他的。
不客气一点儿地说，像徐太保年纪这么大还这么不受欢迎的老头子，他就算哪天阴沟里摔倒脑溢血发作死了，都不会有人怀疑的。
那就好。小子，赶紧把我拿出来，这两个小时一直夹在你衣服缝里，要闷死我了。
徐太保的意识从葫芦里“发声”的机制近似于一些高手使用过的交流手法，通过气制造特定的振动来模拟人声的效果，当然，其他人也必须会用“气”才能接收到信息，相当于是一种武者之间的加密通话。以徐太保还“活着”时的修为，很难完成如此复杂的操气手法；不过，现在的他作为一团虚无的意识流体，比有肉身的情况下对气有着更强和娴熟的掌控力，原本实现不了的技巧现在也能轻易实现。
“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他们没觉得有一点不对劲，我们一会就能离开啦。”无义说着，边把他的师父从外套里的口袋拿出来绑在外套外侧，这样就不会有透气问题了。
好小子，经历了这些事还能面不改色，不愧是我看中的徒弟。
“嘿，运气好而已，谁叫我天生就这么厚颜无耻呢，又遇上了师父这个同样厚颜无耻的人。”
厚颜无耻。绝大部分人口中的贬义词，但在有超能力的世界，人们会更加愿意开动想象力变废为宝，从一些表面上看起来下流、恶心、无耻的行为里开发出属于自己的武学——其实是因为从好事开发武学的机会都被抢先用光了，只有坏事尚能用得。
徐太保就是异想天开的人们之中的一个。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他就一直入魔似的想创造属于自己的武学。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好词儿已经被之前开宗立派的武者们用光了，年轻的徐太保就只能从坏词儿里面寻找灵感。
他选择的是“厚颜无耻”——很适合他自己性格的一个词。接着就要根据这个理念设计出武学和用气技巧，这就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了。须知，大部分开宗立派的武者都是在亲友与门徒的帮助下花了整整一辈子才完善了自己的全套武学，更别提徐太保这个孤家寡人了——创造一门来源于“厚颜无耻”的武学这么癫狂的主意，他的家人自然不会支持他。
不过，徐太保也是个犟劲上来轻易不会消退的家伙，没人支持我，我就自己干。说干就干，他一发狠扔下了自己的家人朋友们，背井离乡流浪天涯游学去了，从此真的一辈子没再见过他们。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徐太保靠着方士的一些歪门邪道谋生，在几十年间走遍了世界各地，寻找属于自己的武学。时间证明，他不仅仅是一个异想天开、叛逆的人，还是一个聪明、有恒心和野心的人，凭着自己一人的力量和几十年的时间，居然真的编写出了一套完整的武学，就叫“厚颜无耻”。
但是，徐太保并没为自己的成功觉得有多高兴……因为他老了。就算对于最顶尖的高手，衰老也是无可避免、只能延缓的，何况徐太保的用气天赋也就那样——确切地说，是他年轻时候太执着于开发武学了，根本没有认真练习过，再高的天赋也荒废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差，动作和思维一年比一年迟钝了。
其实，单论死徐太保是不怕的，他只是怕自己付出一辈子的武学不能传承下来。想要人传承，就得想法收个徒弟，天赋另说，是个人、会用气就行，能教出一个徒弟来，自己这辈子也不算白费，问题在于一个都没有！
很正常，哪有正常人想当一个不学无术、神神叨叨的糟老头的徒弟呢。就算有几个被徐太保连哄带骗收来的，一看他这猎奇神功，也给吓跑了。
没办法，听天由命吧。徐太保死心了，准备找个安静的小地方悄悄地老死，于是他来到了太子陵镇，至少在这没人认识他，也不会管他干什么。
没想到天可怜见，就在他六十八岁那年，老天爷把无义送到了他眼前。这小子简直完美符合他梦想中传承自己武学的徒弟标准：够年轻，有武学底子，有用气天赋，最重要的一点——他还不要脸。
徐太保所创的武学“厚颜无耻”顾名思义，练之前就要求练习者足够厚颜无耻，通俗来讲，就是不能要脸：在行为上厚颜无耻还不够，自己心里还得没有任何波澜才行。
无义简直天生就是练这门武学的料。徐太保绝对不会错过无义这个在他入土之前上天赐予他传承自己毕生创立武学的唯一机会，在五年时间里，他把自己游历近五十年期间学到、见到、悟到的东西倾囊相授，至于无义本人，也没在意这门“野鸡”学问地认真在学，学的速度还出乎他师父意料地快。
时间过得真快，五年就像一转眼一样。五年间，无义以惊人的速度学会了他师父在五十年里总结领悟到的所有武学知识，以及掌握了那门被称为“厚颜无耻”的武学，该是出师的时候了。但，就像学医是为了救人一样，学武终究是为了和人打架的。在太子陵这样的小地方，他能和谁打架，或者说，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无义确实是该出师了，他在徐太保这个糟老头子这里已经学不到什么东西了。为了检验他所创武学的威力，徐太保也更愿意让无义离开太子陵去别的地方闯荡闯荡。
那……他自己怎么办？继续待在太子陵等死？不，他要亲眼见识自己最爱护的弟子的成长，和自己投入一生的武学究竟威力如何。跟着无义离开吗？他真的很想再年轻一把，但他的身体不支持他这样做了。现在的徐太保只是个普通的、七十多岁的衰弱老人，也许懂些用气手段，但已经有心无力。
“无义，师父已经想好了。你早晚要离开太子陵——而且是越早越好，我跟着你走一定会拖累你，留在这也是等死，不如试试年轻时候从别的江湖方士那里听说过的缚魂术，把我的灵魂附在一件你能随身带着不碍事的东西上去，这样咱俩就能一起旅行了。”
“但是，师父，这种事我听都没听说过，你也只是听说，万一失败了，你会……”
“我知道，失败了会死。可是如果不尝试，我不也只能在太子陵等死吗？别说这没用的话了，也别说什么留下来不走这种话，要是因为我这个糟老头子耽误了你，我宁可找棵老树桩子一头撞死。”
徐太保语气坚决，加之无义明白他师父的倔劲儿，便沉默了不再说话。
看到无义没再反对，徐太保就接着说下去：
“仪式的材料、过程你不用操心，我都准备好了，到时候让我自个儿来就行。我只需要你办两件事：第一，你要假称是你杀了我，而且要让全镇的人都知道，让他们厌恨你，主动赶你走。”
无义的反应很快，笑答：“师父，你这是要在出师之前再试我一次吗。”
“唉，是。小子，别怪师父多心，我实在是还有点不放心，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对你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第二件事会比较困难，是……”
老人说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似乎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句子要脱出口。
“师父，你讲呀，都这种时候了。”无义催促，他是那种等不得卖关子的人。
“仪式进行到合适的时候，我的灵魂要让它离体而出才能被捕获，然后装到我想让它装的容器里，也就是说——你要先‘杀了我’。”
坏了，这对无义可真是一件难事。能不能眼一闭、心一横砍出那一下另说，万一最后仪式失败，不就变成他真的亲手杀了自己最敬爱的师父了吗？
“师父，我，这……”
“小子，这才是对你最大的考验啊。人家不懂你，老头子我可懂得很，你这孩子心地最软。要是以后到了江湖上闯荡，遇到了关乎你亲人、朋友、或者其他关心的人的难以决断的事情，我不希望你婆婆妈妈的，到最后弄得哪一边都不讨好。”
“但是……”
“但什么但是。你是忍心叫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太子陵老死？还是要逼得我在歪脖子树上自己撞死？有些时候，你就不得不做一些令你自己可能后悔的决定；要后悔，也等失败了你再自己后悔去吧。废话少说，你干不干？”
我们无从得知无义用了多少工夫下定决心，经历了怎样痛苦的心理斗争，总之，从结果上来看，他最终是下定了决心，事情的结果也没有让他后悔，他的师父成功被“解放”了出来。我们的人生中，这样令人纠结的事情难道不是也很多吗？无论选择怎样做，都有可能令自己后悔、或是令自己重视的人受到伤害。——但是，就算做出日后令自己后悔的决定，也不应该因为犹疑作不出决定导致最终什么都不做。
应该说，幸好徐太保没有忘记给他徒弟的“最后一课”，否则当多年后那个已经功成名就，拥有无数财富、权力和地位的无义君子面对着他此生仅有的、能够把整个世界天翻地覆地改变的机会时，也不能那么果断地作出决定——不过，这些内容都是后话了。
好了，小子，我们去收拾收拾东西，准备走吧。
“好嘞，但是我们要去……”
我们要上安丘城去。
作者：创伤后应激综合征
封面由 AI Midjourney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