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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元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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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回復的過去:讀路益師《悲傷的體驗》

傅元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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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人走了之後,我們常常會試圖,寫,把自己與他的回憶、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點點滴滴的記錄下來。可是,寫,又有什麼用呢?我們再怎麼寫,再怎麼想把過去與回憶牢牢抓住,把時光停留在未曾後悔的那一秒,我的哭泣、懷念、和寂寞,都已經無法傳達給遠方的那個人。

1.
在一個人走了之後,我們常常會試圖,寫,把自己與他的回憶、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點點滴滴的記錄下來。可是,寫,又有什麼用呢?我們再怎麼寫,再怎麼想把過去與回憶牢牢抓住,把時光停留在未曾後悔的那一秒,我的哭泣、懷念、和寂寞,都已經無法傳達給遠方的那個人。C. S. 路益師在他為亡妻所寫的《悲傷的體驗》中,這樣說道:

我的哀傷如何演化,或者我如何調理這樣的情緒,於事無補嗎?我如何悼念她,或者我是否悼念她,干卿底事?或這或那,都無法減輕或加重她那已逝的身心劇痛。

所以,很顯然,寫作是為了我們自己,為了我們還活著的人。我們常常以為寫作是某種「贈予」,是「付出」,給閱讀到的人,以及給我所敘說的對象。也許,這也沒錯。但我想更直接、更確定的是,寫作是出於我們自己的需要。寫作讓我們在這個紛亂、衝突,重要的東西可能會迅速消逝的世界,彷彿還能組織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回憶、自己的痛苦。寫作,讓我們在失去了重要的一切之後,還能夠保持一點距離,看著自己、看著我們曾共有的經歷、看著曾經一同走過的世界。而不至於不斷的跪在未來面前咒罵與祈禱,祈求回到不可能重複的過去。

2.
在《悲傷的體驗》這本書中,路益師描述他的痛苦,他在黑暗中行走,不斷的墜入絕望與心碎之中。但是,偶爾還是會有一絲絲微光,從細小的縫隙中照進來:

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是今天一大早發生的,由多重原因促成,一點也不神秘。我的心情是幾個星期以來最輕鬆的。有一點,我想,肉體的疲憊已恢復了大半。而且,昨天,我過了極端累人卻有益身心的十二個小時。晚上,又睡了飽飽的一較。而經過十天的陰霾,和鬱積不去的濕熱,陽光終於又普照大地,微風陣陣吹來。突然間,就在我最不為伊哀傷的霎那,她清晰地浮現在我的心頭,比記憶更具體,一種瞬間的,讓人來不及回應的印象。說這恰是重逢,有點太過。然而,是有那樣的意味,使人忍不住想要用類似的字眼。似乎愁懷一釋除,障隔就挪開了。
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這樣的事?別人若有同樣的處境,有多大的可能我會對他作出同樣錯誤的判斷?我也許會說:「他過關了,終於把太太忘了。」其實,真相是:「正因他稍能釋懷,所以,能更貼切地懷想她。」

我們要怎麼理解這種現象呢?也許,這就是我們人類的生活方式中必然會有的一部份。我們沒有辦法只為自己而活,只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命而活,總還是想著要再去追求些什麼。我們渴望做出一點事,希望自己不只是「自己」,希望還有別人會記得我。當路益師的妻子還活著時,她已經把自己一部份的生命投注在她的丈夫身上,願意與他一起生活、信任他、願意讓他陪伴最脆弱的自己。喬伊自己也好,路益師眼中的她也好,都不僅僅是一具身體而已;而且是在這具身體之上,她的選擇、她的作為、她的恨,與她的愛。

3.
讀了很多遍魯益師的《悲傷的體驗》一書,這本書簡單的劃分成四個部份,按時間順序。我始終不能明白的是:為什麼路益師到了最後,能夠重新拾回希望?

希望,不僅僅是活下去的希望;也不僅僅是好好生活、連帶回憶一起生活的希望,而是「在彼岸重逢」的信心與盼望。我一直不能明白:彼岸,在哪裡呢?路益師在哪裡找到它、抓住它,不再懷疑,或至少,以信任它為往後生命的主調?即使是在路益師最痛苦、最憎恨上帝的時候,他也說,他絕對不會干犯上帝的誡命,用通靈術召喚喬伊相會:

無論如何,我絕對不能去找那些通靈的人。我答應過伊絕不作這種事。他們那些人的勾當,她很清楚。
當然,除非你照字面的意思相信:家人團聚「在遙遠的彼岸」本像人們依擬塵世的模樣所刻劃出來的那般。不過,這樣的刻劃根本不合聖經,而是濫觴於拙劣的詩歌和版畫。聖經中實在找不到片語隻字提及這件事。而且,這樣的刻劃讓人一聽便覺得不對勁。我們明知不可能是這樣子的。真實的存在是複製不得的。從未見過有樣東西被取走,然後又用完全同樣的東西抵償回來。那些通靈的人士太懂得引人入殼了。「這邊的事物終究沒什麼兩樣,」他們說。天堂裡也有雪茄。太好了,這真是投人所好——快樂的往日又回來了。這不正是我所呼求的嗎?用狂喊,用午夜的呢喃,用向著空氣吐訴的山盟海誓。

在哪裡呢。為什麼。憑什麼我們能信任未來,在毫無邊際,什麼也看不見的彼岸中,還能保持希望。我仍然在尋找那個希望。

4.
在這篇評論中,我盡可能的不提到路益師,在手記中一直呼喊、控訴、斥責、與讚美的神。我把祂放到一旁,決心過我自己的生活。

我自己的生活,只剩下寫作。這不是說我的生活只剩下寫字和把話說得好聽一點而已,而是說:在我的生活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像寫在紙上,或寫在水中,或寫在任何東西上,隨時消失的無影無蹤。只留下一些遺跡和殘骸。而我也不知道那些殘骸將會流落何方。

也許,就是這樣的前景,讓路益師重新撿回了上帝,讓上帝在此岸,在我們的世界,成為所愛的人必須要存在的理由。他說:

如果伊「不存在」了,那麼,她便從未存在過。是我誤把一堆原子當作一個人。其實,現在沒有,也從未有過任何人。死亡正暴露了一直都存在著的虛無。被我們稱為活著的,不過是些尚未被揭下的假面象。所有人都同樣破產,只是有些人尚未被當眾宣告而已。不過,這樣說也是荒謬;向誰揭露虛無呢?向一盒盒的炮竹或原子堆。我絕不相信,更嚴格地說,我無法相信,一堆物理事件能把錯誤加在另一堆物理事件上。
路益師(C. S. Lewis)著.曾珍珍譯:《卿卿如晤》。書名也譯為《悲傷的體驗》

參考文獻

路益師(C. S. Lewis)著.曾珍珍譯,《卿卿如晤》,台北市:雅歌出版,1994年。

馬賽爾著.陸達誠譯,〈臨在與不死〉,《臨在與不死》,臺北市:心靈工坊,2021年。

唐君毅,〈死生之說與幽明之際〉,《人生之體驗續編》,臺北市:臺灣學生,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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