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我的人生饭桌 · 第一天

吃會死,不吃也會死,該如何選擇 ?

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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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吃飯」這件事,在我生命中的某個階段,曾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以前從來沒有想像過,「吃飯」竟然能攸關生死。而這個掌握著別人生死大權的人,竟是我自己。


痛苦是從我兒子出生那年開始的。

我的這個小孩,出生時,白白的,光溜溜的,抓起來像隻小壁虎。他和別的小孩不太一樣,特別安靜,特別乖,有一種説不上來的氣質。

剛開始,我像所有充滿母愛的媽媽一樣,親自喂養母乳。不久,我發現,我的小孩不會吸食,所以我換成了用奶瓶喂養。用奶瓶,意味著自己必須變成母牛,以人工方式把母乳擠出來,然後每次都要消毒所有的器具,才能給小孩喂養。

那時候,孩子的爸經常嘲笑我是「肥胖的母牛(grosse vache)」, 其實我在孕期也不過胖了13公斤,就被貶成了牛。當孩子不喝母乳時,我媽還說是因爲我的奶品質不好。當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沒有好的結果,而且還被身旁最親近的人冷嘲熱諷時,我決定回到職場,因爲我承認,我對當媽媽這件事情,一點不在行。

可憐的兒子,出生一個月以後,他就失去了喝母乳的機會。

大約在他六個月大時,不知什麽原因,他開始拒絕喝牛奶。當時我猜他是不想用奶瓶吸,於是我用小湯匙一勺一勺喂他。每次喂他,都需要至少一個小時,我傾注了所有的耐心與時間,就爲了讓他好好進食。

在兒子九個月大的時候,我帶他去兒科醫生那裏做例行檢查。醫生問了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把健康手冊填好,就急急想送客。

 「您還有其他問題嗎?」醫生施捨給我一個提問的機會。

「我這個孩子很奇怪,從來不向我要吃的,我感覺他對食物沒任何興趣。」我問。

「因爲他還沒肚子餓啊,都是你們這種媽媽,還沒等孩子餓就喂食,孩子根本沒機會要求。另一個原因是,有些孩子對吃的本來就不感興趣,等他長大一點就好了。」醫生斬釘截鐵地說。

醫生的回答,讓我感覺被打了臉。事實上,在提出這個問題之前,我猶豫了很久。在這之前,我已經不知道懷疑自己多少次,我質疑自己是個不稱職的母親,沒能像書上寫的那樣,能輕易解讀孩子的哭聲,理解他的需求。

過不了幾個月,在我兒子一歲十個月時,終於真相大白,他被診斷出有自閉症。

因爲有自閉症的關係,他不但不會要求食物,還特別挑食,而挑食的原因百百種,有可能是味道不對,溫度不對,樣子不對,口感不對,又或者是喂食的人不對,反正,總有事情影響他。食物不對,他會選擇情願不吃。

在兒子上幼兒園的階段,學校有次舉辦出游,要求家長為孩子自備三明治。在這之前,他沒有吃過三明治,所以我在去郊游之前,特地模擬了一頓三明治午餐,讓他習慣習慣,他吃起來也貌似沒有什麽大問題。

出游當天到來,我又做了同樣的三明治,放心地讓他去了。到了傍晚,我去學校接他時,老師告訴我,他出去以後不吃不喝,最後三明治完整地被帶回來,一瓶帶去的礦泉水也原封不動被帶回來。

法國人强調自由,是不會强迫小孩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兒子不吃,老師也沒有勉强他。老師告訴我:「他應該是不餓,如果他餓的話,自己就會拿起來吃了。」那時兒子還沒有口語,根本沒有辦法和老師溝通,老師也是自己猜測的。我不敢質疑老師的話,害怕她惱羞成怒。其實,老師一點不瞭解自閉症兒童 (法國人在自閉症這方面,落後美國四十年),而如果我當時反駁她,她會認爲我在挑戰她,所以最後, 我以閉嘴的方式收場。

我在猜測,兒子不吃不喝,可能是因爲帶出去的食物不是與原先在家吃時以同樣的方式呈現。出去沒有餐具,沒有盤子,三明治要用手抓著吃,而水不是用杯子喝,而是直接用瓶子喝。説到用瓶子喝水,之前考慮到他擰不開瓶蓋,我在出游前就已經幫他把瓶蓋擰開了。

我之前所做的一切一切,通通沒有用。一個三歲的孩子一整天沒吃沒喝,把我心疼死了。我恨起了自己,恨自己爲什麽沒有考慮到所有可能影響他的因素,恨自己讓小孩飢渴了一整天。



大約在兒子兩歲時,有個鄰居請我們去她家吃晚餐。在法國吃晚餐,是幾個小時的事,正常來説,會從晚間八點吃到午夜十二點,不像在台灣,半小時吃完飯就可以撤退。正式的晚餐,一定有前菜,主餐,乳酪和甜點。

鄰居太太第一道呈上來的菜是一大盤美味的生菜沙拉,混合著各類不同的時鮮。雖説美味,我沒有多吃,盤算著留著肚子吃接下來的主盤和甜點。當然,我兒子也吃了幾口,然後就下桌去玩了。

過不了多久,還坐在飯桌前的我,看見在沙發旁的兒子整個臉都變了型,腫成了充氣娃娃,我都不認得了。我已經被嚇到不行,然而小子他竟還能安然地站在茶几旁玩著游戲!

我把兒子叫過來,讓大夥兒看了看。鄰居太太告訴我,他可能是過敏反應,必須趕緊帶他去醫院。因爲是週末,而且還是晚上八、九點鐘 , 整座城市只有一家醫院有兒科急診的服務,而那家醫院離我家有十二公里。

我放下還沒吃完的沙拉,二話不説,把兒子弄上車,直奔醫院。我已經想不起來,當時爲何孩子的爸不在場,不過還好,剛好有我媽來訪,在後座陪著小孩。

等我車開到醫院附近,看見了Urgence 看板的時候,突然聽見,在後座的媽尖叫了起來,接著就聽到兒子嘩啦嘩啦的嘔吐聲,吐得後座滿目瘡痍。正在開車的我,手發起了抖。

到了急診室,填了一堆表格,最後終於等到了醫生。醫生問了一卡車我回答不上來的問題,我只能打電話給鄰居,問清楚沙拉中的所有食材和調料。最後,急診科醫生診斷,是花生過敏,並要求我在孩子出院後,找一個過敏科醫生詳細檢查。

當晚,兒子被留在了急診室觀察,當然,我也走不了。儘管當時有我媽陪伴,但是她不懂任何外語,完全沒辦法應付。所以我必須全程守候,我們嫲孫三人,在醫院一直待到清晨四點,又餓又累 (法國沒有7 Eleven,不然也不至於這麽慘)。

離開了醫院,回到了家,先把老小送進屋睡覺,事情還沒有結束,我還得去洗車,等把車洗得差不多乾淨了,才輪得到我回家睡覺。

隔了幾日,我帶著兒子去看了過敏科醫生。醫生在他的手臂上戳了十幾個針孔,把所有沙拉裏的成份都試了一輪。最後他告訴我:「的確是花生過敏,你要注意,在他吃的食物裏,不能有花生。花生過敏是終身的,吃到會有生命危險,過敏反應會讓他全身腫起來,甚至他的内臟器官也會腫起來,最嚴重的是,當呼吸器官腫脹時,會在很短的時間内讓他窒息。」

我以前從來沒有想像過,「吃飯」竟然能攸關生死。而這個掌握著別人生死大權的人,竟是我自己。

醫生交給了我一張表格,表格裏清楚地列出可能含有花生的食物,其中包括花生粒,花生粉,花生油,花生醬,與花生交叉感染過的食物 (杏仁,核桃,腰果,開心果,等等的堅果類食物最有風險),以及一些工業食品 (餅乾,零食,甜點,冰淇淋,醬料,及半成品食物,等等)

仔細讀完這一大串不能吃的食物,我整個人陷入精神沮喪的狀態。原本吃飯就困難的兒子,除去了這麽多可以吃的東西,他還剩下什麽可以吃呢?

從這一天起,我沒有其他選擇,只能自己下厨,不敢再買外食。同時,我買菜的時間翻了兩倍,因爲我必須仔細閲讀每一樣成份,尤其是醬料類食品 (中式調料最爲可怕),以保證沒有任何花生的痕跡。在往後的日子裏,兒子吃的所有食物幾乎都是我自己做的,包括學校每日的午餐。如有不得已外食的情況,我都會詢問清楚,同時隨身帶著救命藥。



兒子三歲時,我在自閉症協會的某一位家長口中聽到了食療法。據説,麥麩和奶素會引起自閉症。

事實不假,兒子從六個月起,有著嚴重的消化道問題(出不來),在腸胃裏積攢的毒素沒有辦法被排出,會進到血液裏,直接影響大腦的發育和行爲模式。也許因爲如此,他在六個月大時,就本能地拒絕喝牛奶。

我走訪了幾個專門科醫生,解決的辦法也就是吃瀉藥。一開始,藥劑是每天一包,後來嚴重時,調整到了每天五包。以至於有一天,我持處方單去藥房買藥時,藥劑師通知健保局,說我有倒賣藥品的嫌疑⋯⋯

自此,我開始研究食療法,在食物中去除所有的麥麩和奶素。這下子,我不但買菜的時間翻了三倍,就連煮飯的時間也加倍成長,因爲必須研究「無麥麩無奶素」的食材和食譜。可憐的兒子,本來吃的食物就因花生過敏而大受限制,現在是連麵食和乳製品都不能吃了。

一年後,儘管兒子的消化道問題有些改善,卻被我養成了瘦皮猴。所有的親戚朋友都直接或間接地告訴我:「啊,你不懂,你沒經驗,你不會養小孩,你不是好媽媽,孩子跟著你受苦了,他愛吃啥就給吃啥吧,哪來那麽多理論⋯⋯」

我再次被四方的聲音擊倒,我自責,我懷疑自己,最後我放棄了食療。



一天,大約也是在兒子三歲時,一位中國朋友請我們去她家吃飯。去之前,我千叮嚀萬交代,說我兒子有花生過敏的問題,嚴重的話,會到致命的地步,而且不容有交叉感染。朋友戰戰兢兢,確認了所有食物都沒有問題,而我這方,則是把抗過敏藥準備好,以防萬一。

去赴會的那天,兒子有點感冒。飯局開始,前菜,主餐,一切順利進行,直到甜點。朋友精心地準備了水果沙拉拼盤,裏面有各式各樣的水果。兒子吃了一口,就開始吐了起來,而且,連續吐了三次,吐到最後只吐得出清水和胃液。不過這次還算好,我們起碼吃到了最後一道。

跟上次的經驗一樣,我們火速離開了現場,直赴急診。

這次,我反復地審核每一個細節,基本上可以確定,沒有花生。我告訴醫生,孩子有點感冒,食物裏沒有花生,有些離奇。醫生檢查了半天,結論是腸胃炎,開了抗生素。回家,我依照醫生的囑咐,給孩子服用了一星期的抗生素,孩子貌似也痊愈了。




到了兒子七歲那年的暑假,我們母子倆一起回台灣。

從我法國住的地方出發去台灣,總共要搭三趟飛機,總時長約在20到30小時不等。爲了保險起見,每次我都會自備乾糧,至少保證兒子不會餓死。在這之前,有一次我搭乘英航,在倫敦轉機時的安檢特別嚴格,説是看不懂法文的處方單,以至於我自帶的食物被沒收了,還誤了下一程飛機。

爲了避免同樣的狀況發生,這回我訂的是德航。在確定機票時,我寫了郵件,打了電話,通知了航空公司兒子花生過敏一事。航空公司告訴我,他們沒有無花生餐,只能用低卡健怡餐代替。

老天保佑,去程航行期間,一切都好,沒有發生任何狀況。

在台灣境内的停留期間,兒子中過兩次毒,而且都是事先告知餐廳的服務人員,有花生過敏一事,即便如此,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狀況。

到了該回法國時,我心想,還是德國人做事謹慎,至少德航在我告知過敏一事之後,在飛機上沒有狀況發生。

我放心地從香港搭上了回程的長途航班,眼看著就要到達法蘭克福了,心裏如釋重負。沒想到,就在飛機開始下降的那一刻,兒子開始吐了起來。因爲還來不及讓我知道,他直接吐在了自己身上。還好,我帶著一套乾淨衣服,直接幫他換上,座位也沒有被搞得太髒。

過了幾分鐘,我還沒有回過神來,他又吐了。這回,他還是沒有通知我,直接吐在了在他自己身上和我的袖子上。他才換上的乾淨衣服被吐汁勾了芡,我的袖子上還有食物的殘渣。我想起身去盥洗室,可是空姐對我示意不能動,必須繫好安全帶,乖乖地坐在位置上。隔座的中國小哥見狀,遞給我一堆餐巾紙,讓我至少能稍作處理。

依照以往的經驗,有二就有三,如果是過敏反應,他會吐三次。第三次,我準備好了嘔吐袋,讓他直接吐在袋子裏。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他吐出來的量超過袋子的容量,結果四溢到飛機椅座上,弄髒了他的褲子和我的褲子,我倆的樣貌狼狽不堪。

那天一大清早,飛機在法蘭克福下降時,氣溫只有十度。一下飛機,我拉著兒子往盥洗室奔去,把我們身上的嘔吐物洗去。出了盥洗室,身上濕的衣物,讓我倆冷得瑟瑟發抖。即便清洗過,我倆身上殘留的酸味仍舊四散。令人安慰的是,我們以畢生記錄迅速通關,安檢人員速速地打發了我們。

回到了家裏,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約過敏科醫生。我把飛機上的事情講述了一遍,並提供了到達法蘭克福前,飛機上所提供的早餐菜單。如同以往,兒子的手臂被戳了十幾個針孔,最後檢測出的罪魁禍首是:奇異果。健怡餐沒有高熱量的花生,卻有低熱量的奇異果。

就在此時,幾年前的奇案終於真相大白。我赫然發現,原來幾年前在朋友家裏做客,兒子是對水果沙拉拼盤裏頭的奇異果過敏,而不是得了腸胃炎。説來也巧,我的這位朋友,就在兒子剛檢測出奇異果過敏之後,又做了同樣的拼盤,裏頭同樣放著奇異果。可憐的兒子,當年被江湖郎中誤診,冤枉地吞了一星期的抗生素,不知道被殺死了多少好好壞壞的細胞,而且説不定還因此加重了他的自閉症。

知道了真相,我又自責了一番,恨自己沒有早點學會福爾摩斯偵探的本事。而我的痛苦還不僅止於此。

在法國的幼兒園和小學,每每有小孩生日,學校都要求家長提供蛋糕慶祝。因爲小孩過敏,我家的蛋糕必須自製,不能外包,所以比較辛苦。但如果只是爲了慶祝自己兒子的生日,那也是一年一次,完全屬於可以負擔的範圍。 殊不知,學校告訴我:「你們家的小孩過敏,所以不能吃別人家長提供的蛋糕,每次有慶生會時,我們不能坐視您的小孩望著別人吃蛋糕流口水,所以每次有生日,您都必須自備蛋糕。」

一天晚上,我工作加班到午夜,累得正準備去睡覺時,突然想起隔天有慶生會,我頓時崩淚。那一夜,我的蛋糕清晨兩點才做好。



如此這般,年復一年,我被「吃飯」一事折磨了二十多個年頭。每次在不確定的狀況下,吃飯就像在賭博,賭一賭有沒有過敏原。反正,吃會死,不吃也會死,只能在兩者之間擇一。

如今,花生和奇異果仍是我們家的大敵,但我們已經學會如何避開它們,如何保護自己。至於自閉症,我們也習慣了與之共存。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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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解定居法國的台灣人,試圖從寫作中找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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