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無罪,就不必急著把情緒都宣洩-專訪守夜人談三專《Retune》
「其實以前聽那些正面陽光的歌時,心裡反而會感到很憂愁。」跨界音樂組合守夜人團長秦旭章在專訪時這麼說。
守夜人的音樂流淌在影視劇、遊戲,甚至在許多藝文空間當中,似水一般溫和、可塑,雖崇尚躺平即是一切,卻能「柔弱勝剛強」,帶來現代人們渴需的淨化力量。去年底(2023)推出守夜人第三張代表身心靈調頻的專輯《Retune》,串聯起過去努力的成果,也開啟新的嘗試。
而說到「柔弱勝剛強」,筆者聯想到太極拳這樣的運動,本次文章將以「調息」、「專注」、「放鬆」到「舒展」,四種關鍵步驟化成各段,整理守夜人團員在專訪中提到關於《Retune》創作歷程及疫情前後心得。
Repair & Retune:
站在流行與獨立間,定調屬於他們的音樂
守夜人發跡至今已近十年,目前團員有keyboard兼主唱秦旭章、鼓手楊其偉、女主唱林稚翎和吉他手蔡佳穎四人。起初團員不定,也都各自有著事業與學業,汲營於生活與理想之間。
直至2018年底及隔年初,在平台上架了單曲〈Bring the Light〉,終於成為四人共同創作的第一首歌,也在2019這年開始確立團隊。不管是當年10月發行了爆紅歌曲〈我睡不著〉開啟了「失眠宇宙」,或是2022年開啟 [ R.E ] Project 概念創作計畫,開啟「淨化」之路,同時成為《Retune》專輯的起始點等,都成為了守夜人目前獨有的特色。
憶起那段從創團名到正式成團的日子,旭章說:「那些時期對我們來說很珍貴,做了很多遊戲、電影、戲劇配樂,不過樂團如果一直做這些工作其實不容易接到表演。」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參加了多場由《Deemo》遊戲公司雷亞舉辦的音樂表演,但台下ACG(二次元作品)樂迷們「只聞其歌,不明其團」全然不知遊戲當中著名歌曲如:〈Undo〉、〈Alice Good Night〉等,其實都出自他們之手。
當初的迷惘、自己想講的東西,甚至自己是誰,其實都很難透過音樂來表達。「還未說自己故事前,先說了別人的故事」是發跡於跨領域音樂合作的樂團,首先需要面臨的平衡與定調。2019年後開始「有話能講」,成為了他們修復自己的開始。
〈陰影面積〉英文歌名〈Repair〉,有「修復」的意思,是去年(2023)年底專輯發行前的第一首先行曲。「歡迎光臨我的陰影面積」張開大手,像是擁抱了過去的守夜人和守在身邊的聽眾。MV透過AI做圖,結合網友們分享生活中懼怕的小事,成為一幅幅細思極恐卻充滿想像的生成畫冊。
「因為我們都會做配樂,所以守夜人的歌旋律芭樂沒關係,甚至覺得芭樂很好!但我們可以把創意放到吉他、鼓等這些樂器和編曲上,讓它自然能產生守夜人的風格。」
鼓手其偉說道。
這首讓所有人都很有成就感的〈陰影面積〉,音樂製作上反而從簡出發,但該有的器樂(吉他、貝斯、鼓、合成器)一件也沒少,比起現代音樂許多人崇尚的拼接風,他們更喜歡如實呈現樂手們彈奏出來的聲響,乾淨空靈的開頭吉他聲便是最好的證明。
守夜人的音樂其實相當注重旋律線,一部分仰賴團長旭章一直在獨立與主流音樂廠牌工作的關係,如寫給其他歌手的作品:黃偉晉〈伴〉、張若凡〈誰也得不到〉、田馥甄〈田〉、〈底里歇斯〉等。「我確實寫了很多流行歌,但在決定守夜人專輯要收錄什麼時,還是希望除了讓專輯脈絡清楚外,也能夠在其中加入更多嘗試,像是配樂式的音樂、空靈調頻的聲響等。」
要在一首歌當中快速抓到hook,以守夜人多年創作經驗已無需掛心。相反地,他們更在乎「用自己的方式創作,然後找到自己的同類」。這幾年來在各平台發行的作品,不難看出走在非正向,卻療癒、陪伴的音樂道路上凝聚了好一大批樂迷,這便有別於過去流行音樂多為正向的寫法。「其實我以前聽那些正面陽光的歌,內心都會很憂愁耶。當下就沒辦法快樂啊!」旭章難得有些激昂地說話。縱使正向歌有它的大器之處,但找到自己舒服的表達方式,才是做自己樂團音樂的重中之重。
《Retune》專輯的出現,起初是2022年疫情期間發起的創作計畫,透過re-開頭的英文字根,衍伸創作各種單曲。沒想到竟順勢完成了一張概念完整的專輯。
「疫情那段時間,每天都在等待recover,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結束。所以當時每遇到一種心情,就提早寫好一首。正好疫情結束時,大家很慌,也就寫了《陰影面積》這首歌。」
其偉分享專輯發行經過。
這些因計畫誕生出來的單曲,對他們來說很像搭房子的過程,就算後來沒能成為專輯,一個個房間也都藏著回憶,記錄當下的不安與期待。
依循守夜人的創作風格,提供了很大的厭世與療癒共存空間,順著這樣的「對比」來看,歌曲輕快的〈無精打采〉其實要人們放空,先不要太清醒;〈鄉愿草原〉聲響細碎緊張、歌詞沉重外,草原竟有種奔跑解放的心境轉換。
而這樣的黏著度竟也體現在歌與歌之間,像〈無精打采〉(Remain)和〈鄉愿草原〉(Repress)兩首其實都在提醒自己不要變成一個汲汲營營的大人;〈休眠〉(Restrict)和〈離線時區〉(Recover)則融入淨化的器樂與頻率聲響,要人嘗試清醒地休息;首尾呼應的〈陰影面積〉(Repair)和〈Retune〉平靜開場、平靜收尾,讀歌詞會發現,他們提出的日常疑惑都仍懸而未決,因為比起外在,他們更關心你的內心。
特別〈Retune〉背景用了餐廳用餐的ASMR,雙主唱交錯柔和的聲線,不自覺讓人放鬆平靜,感受被水柔和包覆的聽感體驗。
Remain & Repress:
創作中的流動感,是舒緩負面情緒的良藥
專輯當中,有一首歌用了現在已相當少見的詞-「鄉愿」,是整張專輯讀來最為沉重的作品。當唱到「鄉愿的 不曾消失 良善的 卻慢慢靜止」罕見配合歌詞,先是拉走了節奏,雙主唱聲音被推到了最前,緩慢地吐出歌詞,像是被黑洞引力拖慢了時間,呈現即將下墜的姿態。
「『鄉愿』這個詞給我的感覺像在說,人待在一個有禮貌的世道,卻沒有人能拿出真心對待。」身為詞人之一的旭章,給了他所看見的視野。
這句歌詞省略了兩個名詞和一個連接詞,原句應該是「鄉愿的環境不曾消失,但良善的心卻慢慢靜止」就像站在槓桿上,勁直倒向負面情緒。
和旭章分享該句歌詞非常沉重後,他給出了自己的解讀:「每個人多少都會看見本來良善的自己,卻悄悄把門關上的時候。但如果這些事情沒有人去戳破它,把這個良善重建起來的話,就會任由壞人撒野。」像極了近期社會發生的事件。他接著說:「不過〈鄉愿草原〉更希望是種解放的感覺。」草原上你可以奔跑,也可以停留。如同面對這個環境,你可以選擇蹲在角落看大家對話、討論,或是拿出真心和眾人交流溝通。討論過後更加明白,他們始終會把問題再交給你,讓你再去選擇,這樣的隱性互動,正是守夜人溫暖迷人的地方。
不過像〈鄉愿草原〉這樣的類型主題並非他們平時觸及的,這就有於賴在詞曲創作方面,加入了專輯製作人楊世暄的觀點。
說到楊世暄,他是守夜人第三張專輯的重要推手之一,為知名樂團的貝斯手(現暫休息),除了擔任樂手外,也會協助和聲角色。退出幕前演出後,近年多擔任專輯製作人,加之過去擁有舞台劇、配樂製作經驗,讓他和團員間很快就達成了默契。
「這張專輯的製作人(世暄)是最貼近我們的人,他建議我們很多事情,而我們也給他很多空間。例如他會建議把沒注意,卻適合我們的曲風組合放入專輯中,〈鄉愿草原〉就是其中一首。雖然一樣用軟爛的方式呈現,但作品中卻仍有他的養份存在。」旭章說。
除此之外,世暄給了一些嘗試改變守夜人創作習慣的建議,例如:專輯以「節奏」來建立架構。其偉分享:「因為世暄是貝斯手、我是鼓手。這次在製作專輯時,我們不用之前把旋律先寫好,並順著它去發展的方式。反而先錄了鼓之後再去唱,這樣會讓呼吸變得更自然。」
於是這首〈讓我廢 (夢遊版)〉成了最好的代表例子,充滿Indie Pop風格,鼓和吉他帶出明顯的前進感,有種公路電影的感覺,讓專輯走至中後段時,忽然明亮了起來。
另一項建議則是「重新分配男女演唱比例」。身為演唱組合又有男女主唱,在演唱比重上也值得思量。而世暄加入後有了新的改變,旭章說:「過去在創作時,通常都會先設定好男女比例,但做這張專輯則是到了錄音時才邊做邊調整,所以現在才能比較接近男女比例各一半。」
《Retune》儘管在製作人世暄的建議下,給予了許多技術支援。但別於以往滯留在睡與醒之間的創作,這次在聽感上似乎多保持在清醒線之上;整體聽來充滿流水般淨化心靈的氛圍等,都是守夜人此次專輯想放入的重要元素。
「其實專輯在製作上很受張亞東、竇唯他們在製作王菲專輯時的影響。因為稚翎的聲音有點另類民謠的感覺,然後音樂又必須很band sound,所有的電吉他也用上了,層層堆疊變成一種由吉他聲響形成的效果結界,有一種流動感,唱起來也輕飄飄的。」
旭章所分享的,大概便是1996年王菲第13張專輯(國語第4張)《浮躁》,結合製作人張亞東、竇唯外,Cocteau Twins這組蘇格蘭樂隊也注入了許多北歐迷幻風格的元素,成為王菲代表作之一。幾首如:〈無常〉、〈想像〉、〈末日〉等氛圍飽滿、王菲聲音也輕飄地穿梭其間,就像稚翎在配器堆疊的音樂間穿梭;專輯中段的〈哪兒〉也充滿Indie Pop風格,像極了〈讓我廢〉在《Retune》中的定位。
續著流動感的風格話題,旭章接著分享:「這張專輯其實也一直都有表現雙人組合的音樂元素,如Angus & Julia Stone或Stars(繁星樂團),沒有特別編曲,但吉他彈得很流動,從第一首歌到第九首都是吉他開始、吉他結束,比起以往不少鋼琴為主的歌曲,這是和過去最不一樣的轉變。」
Restrict & Recover:
放空是方法,放下是目的,為自己捎來一座逃生艙
「〈無精打采〉很像冥想的概念,我很喜歡這首歌,因為它唱起來很快樂!」稚翎在這首歌當中,幾乎擔綱了最重要的角色,前段無器樂僅有氛圍鋪墊的背景中,唯有她的聲音出現,之後不管任何干擾都不為所動,貫穿了整首歌曲。
她說就像錄歌那段期間練的瑜珈。「你會發現腦袋是清醒的,有很多思緒跑過去,但身體是放鬆的狀態。」
鋪墊氛圍、吉他呈現流動等,都是在為守夜人嘗試更多可能,不過回到樂團本身,療癒內心還是佔大多數。專輯中間放入了手碟與其他編曲音效疊加形成的空間感,搭配輕柔和聲完成的作品〈休眠〉,以及另一首有詞的作品〈離線時區〉,開啟了另一段心靈淨化之路。
歌曲當中,放入了極低頻八赫茲的舒曼波,又加上手碟這樣極高頻的器樂,讓聽者能單純被音樂治療,從流行音樂角度來看,它也是一個可以用來冥想的作品。
創作脫離不了生活,好好對待個人生活,自然讓生活也離不開創作。因此筆者也和其中兩位團員聊起了生活。
疫情前後發生了不少事,身為團長的旭章,去年(2023)十月,讓他的分身「安眠巫師」暫時休息。過往安眠巫師創作不少作品,包括田馥甄〈底裡歇斯〉和〈讓我廢〉、〈離線時區〉兩首原版歌曲,甚至曾自行發布單曲〈我們沒救了〉。
「用安眠巫師寫出來的作品都有屬於他的世界觀。當初創立只是想有一個空間不出現自己人的樣子,因為時常只會用另一個帳號,這個帳號常常會漏掉很多訊息,索性就暫時放著,可能未來有更多電子音樂或數位影像創作時會讓他出來吧?」旭章說。
另外其偉則分享了疫情期間的生活:「那是我從出社會到現在難得的休息時間,有時候平日還會獨自開車到沒有人的地方,如:金山老街、九份等,真的蠻紓壓的。」這或許也是為什麼之後這麼喜歡專輯當中〈讓我廢〉的原因吧?
Reunion & Remember:
跨影視、空間合作,讓恐懼過去,美留下
〈Paradise〉為電影《我的天堂城市》主題曲,是專輯當中唯一一首影視合作歌,代表專輯中的Reunion(團結)。純英文的情歌在旭章和稚翎的演唱下協和無比,而近年守夜人和影視劇合作也相當多,後來才發現這樣的合作,對一般獨立音樂廠牌的樂團來說,是一個個難得的機會。當然也不負期望,2022年以電影《該死的阿修羅》主題曲〈狗一般純潔的眼〉獲得當年台北電影獎最佳配樂獎。
不過要說影視劇哪一類作品最為人熟知,旭章說採訪當天還特別上網查了一下自己相關報導,發現原來幾乎都是「撞鬼」的新聞。
原來〈粽邪〉系列、〈女鬼橋〉等電影主題曲幾乎都出於守夜人之手,如今的他們儼然成為鬼片音樂創作團。深聊之下才發現,佳穎和其偉對鬼片音樂的喜愛與熱情,不亞於在守夜人裡作療癒的音樂。
佳穎在團裡除了擔任吉他手外,自己也組了樂團「清醒夢」,但其實大學畢業後的專長是電影,她把配樂能力都發揮在了樂團當中,也替其他團員帶來了不少合作機會。不過面對鬼片音樂,她說:「我覺得自己蠻適合做鬼片的,有時候自己會做一些奇怪的旋律和音效,常常怪到讓人覺得可怕!」
而其偉則分享這類音樂的精隨,他說:「鬼片最終目標就是要嚇人嘛!以前在做遊戲音效時就時常在想,什麼樣的音樂能給人怎樣的想像空間?而當我發現鬼片不需要像一般音樂一樣需要制式化、要和弦、要美妙聲響,可以用各種天馬行空的想像來玩時,我就徹底愛上了這件事。」
竟然在充滿療癒的樂團中,發現他們其實很喜歡恐怖音樂。但這兩者之間到底有什麼關聯呢?
「其實恐怖片有時候也很療癒吧!」佳穎說。而旭章接下她的話繼續說:「現在鬼片音樂風格改變很多,像《粽邪》的片尾曲〈替〉唱得很校園民謠,聽起來恐怖,但其實歌詞是在說不要再捆住自己。」接著他舉另一例:「像是在做《女鬼橋2》的〈這裡什麼都沒有〉時,就和導演說,其實鬼片不一定要做很可怕的主題曲,反而希望做到『療癒』這件事。放下執念,坦然面對,不該念念不忘。」
恐懼和悲傷殊途同歸,它們都是激起一部分讓人不舒服的記憶和印象,來讓人做出應急反應。而「療癒」便是來撫平這些被激起的不舒服,只是一昧宣揚正向力量,對現在人來說適得其反。守夜人反倒希望透過釋出負面力量,讓大家一起透過音樂來代謝這些能量。恐懼和悲傷會過去,美會留下。
專輯發行計畫的一環「收集即將要消失的場所」或是「RE計劃」中的重聚,他們用「Remember」來發起到各地即將消失或可能要消失的書店、電影院或唱片行演出,希望到那些地點唱歌,找回當時的記憶,也留住此刻的回憶。
回過頭才發現,當那些細小記憶聚沙成塔時,不管是他們或樂迷,彼此留給對方的能量早已超過令人難過的回憶。
Revenge:
你還睡不著嗎?用溫柔,報復這世界
〈捨不得睡〉是守夜人失眠宇宙系列歌中,再次延伸而出的作品,註記了疫情之後,任何事物都以「報復性」為名,來填補白天被壓抑、失去自由的時間。從〈我睡不著〉的午夜,到〈#還是睡不著〉的夜半,直至最後〈捨不得睡〉的清晨。過去他們和樂迷守夜,接住了不少落單的心,如今,天終究會亮,他們也從被動陪伴漸漸走到主動調頻,開啟了淨化之旅。
《Retune》用著許多「對立」來達成和諧,明明很無望,卻給了一片草原奔跑;明明很厭世,卻好像可以廢得心安理得。任何的結與難關,似乎在不那麼用世的情況下,竟然都迎刃而解了。這才發現,它從來不是一張教你如何療癒自己的專輯,而是提供一處心最舒適的地方安養,事情不一定會越糟,但如果你急著去處理、忽略情緒,那就真的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