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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你我的解放緊密相連:朱剛勇讀《離人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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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人散事》以散文形式,書寫散落大陸、島嶼上動態的人們:柬埔寨貧困村落的農民、流亡在各地的藏人,以及台灣的外省老兵與部落青年。神奇的是,雖然寫的是遷移、流散,人們的面容卻在遠離家的過程越顯清晰。
底圖來源:Unsplash/Sébastien Goldberg;內文圖片提供:朱剛勇

作者|朱剛勇(「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貧窮人的台北」策展人)

「你看過Lost In Translation嗎?」

班機抵達菲律賓馬尼拉機場時大約是晚餐時段,行前當地朋友特別提醒別搭排班的計程車,叫Uber比較保險。即便如此,當車駛入幾乎無路燈的路段,我仍捏住手機,緊盯地圖中移動的小點,身子緊靠車門,隨時準備苗頭不對時跳車。

好不容易進入社區,雖然光線仍舊昏暗,但已可遠遠見到當地友人的身影。我跳下車,朋友向司機揮了揮手,立即帶我進入家中。

「你之前去過『貧窮』國家嗎?」坐在小小的飯廳,朋友遞給我一杯水,隨手開啟話題。說到貧窮時,他用手指打了小小的引號。「怎麼定義貧窮國家?」我反問。突然,腦中浮起車站熟識的無家者面容。他們在台灣被認為是赤貧、底層生活者,居無定所、身心病痛,且身分受到主流社會疏遠、排斥。但畢竟身在台北,還是擁有著相對豐裕的社福支持系統與物資。台灣的窮人,在菲律賓仍算是貧窮嗎?

後來我們聊起各自的出國經驗,我提到前往泰緬邊境、印度與尼泊爾的旅行時,朋友們突然鬆了口氣,他們說太好了,「這樣你就不會被我們這裡嚇到。」

但事實是,我仍然被那趟旅程震撼得無法言語。

菲律賓的失業率或無家者人口皆為東南亞第一位,人口外移到城市或到他國工作的比例相當高。根據社運團體分析,原因主要來自於鄉村缺乏工作機會,土地又不斷被財團併吞、政府徵收,導致人們無法留在自小生長的原鄉安居樂業。

那個禮拜,我分別被當地社運團體與國際組織的朋友們帶去參訪不同的底層社區。有些是住在都市違建裡的窮困者,後來房屋遭政府強制拆除,於是被社運團體集結,一起占領了政府不斷推遲竣工的社會住宅;有些則是世代貧困的家庭,他們潛入墓園,在棺材上鋪窗、架屋定居,有些甚至已經定居了三四代。

墓園裡的家庭。認真看會發現青少年就坐在棺材旁,大家正在看午間連續劇。

前一天,我坐在占領空屋2000戶中唯一的診所,聽護理師Mamad說這裡如何缺乏醫療資源,許多時候她只能拔草藥為居民舒緩疼痛。隔天,又隨著當地團體一起開社區會議,眾人用他加祿語(Tagalog)激昂討論,一個字都不懂的我只能坐在居民間,以專注的眼神表示投入。

會議結束後,M笑著跟我說:「看過Lost in Translation(台譯《愛情不用翻譯》)嗎?妳現在就跟裡面的主角一樣。」

確實,當時的我糗到不行,聽不懂內容時只能傻笑;而對聽得懂的故事,卻又因太深沉而不知如何回應。

有一天,陪著剛報到不久的國際志工A到墓園做訪談。記錄下幾個家庭沉重的故事,傍晚我們一起走在回程路上,經過人潮雜沓的市場,突然她一個重心不穩,全身撲倒在街上。我趕緊扶起A時,她已滿臉是淚。我慌亂協助檢查她身上的傷口,A邊哭邊說沒關係:「我來這裡後一直想好好哭一下。」

在異地看著離散的人們在此掙扎、求生存,身為一個外人,除了不知道能做些什麼,同時也為自己冒然闖入他人世界而深感失禮、困窘。

➤離散的臉孔從不是模糊的

當時焦慮、無助到幾乎窒息的回憶,閱讀《離人散事》時又再度被喚起。

讀《離人散事》和作者鄧湘漪上一本記錄流亡藏人生活的民族誌《流亡日日》,感受相當不同。《流亡日日》有如緩慢而深層的吐納,將藏人流亡的脈絡、路徑及日常生存吸入身體,融合親身共同生活後的所見與體會,再緩緩呼出,分享給讀者。《離人散事》則更像陣陣急促的呼吸,每位人物、每場移動背後,都隱含龐大複雜的脈絡,然而一翻頁,卻又旋即進入另一個世界、另一場遷移。閱讀過程,彷彿也隨之在短文間離散著:陪伴隨國民黨遷移來台的老兵李松柏度過一日行程後,立即來到歐陸原住民族薩米人的喪禮;接著,場景又一下回到台灣,由三位太魯閣族青年自述返鄉的心路歷程。

《離人散事》以散文形式,書寫散落大陸、島嶼上動態的人們:柬埔寨貧困村落的農民、流亡在各地的藏人,以及台灣的外省老兵與部落青年。神奇的是,雖然寫的是遷移、流散,人們的面容卻在遠離家的過程越顯清晰。

經由異鄉生活的對照,人意識到了自己是誰、有著什麼樣的群體認同。因而,有人決定返鄉,有人在現地建立緊密的支持社群。

➤離散後的落地生根

當讀到《離人散事》中人們談論家庭、原鄉、族群時,我想起三峽鶯歌一帶的都市原住民聚落。第一代的族人為了謀求更多機會與可能性,來到城市打拚。他們選擇在大漢溪畔築起短居的工寮,久而久之,竟也落地生根,工寮群聚成了部落,第二、三代的子女也陸續出生。

曾聽過原鄉的族人感嘆都市原住民是「失根的」。從小生長在市區的第三代都原少女「紅」,也曾想回到部落尋根,卻發現自己在當地與親戚格格不入,「他們說我是台北人,不懂傳統文化。但我跟姊姊唸小學時,也有人嗆我們快回去部落。」紅感嘆:「所以我到底是哪裡人?」

紅在社區工作者陪伴下慢慢長大,除了學習自己族群文化,也慢慢認識族人移來城市的故事。去年大學畢業,和社工一起籌備都市部落孩子們的創作工作坊與劇場,最後產出成果展,在南靖部落展出。「我也是在都市的原住民,對自身的文化有很多的熱情,了解到部落長輩的故事,也讓我聯想到自己的父母也是這樣走過來的。」

陪伴紅長大的樂窩協會,則發起了都市原住民文化傳承行動計畫,陪伴族人梳理來都市打拚的路徑,建構由自己發聲的文化、歷史。

成果展上的少女紅、創作的小孩(圖片來源:樂窩協會)
「如果你來這裡是要幫助我,那你在浪費時間。但如果你來是因為你我生命的解放緊密相連,那我們便一起努力。」—— 莉拉.華生(Lilla Watson)

儘管世上沒有一條流散的路徑百分之百相同,人們的故事、年齡、族裔迥異,卻在《離人散事》碎片般的書寫中,產生深刻共鳴:離散,是為了尋求生的可能。

台灣雖是海島小國,卻承載著數代人,百種文化的落地、發芽、交融。若妳/你也期待自由呼吸、無畏地活,那我們便因著相同的解放連結成島,有著相同努力的方向。●

南靖部落(吉拉䓢賽)之歌

  

離人散事
作者:鄧湘漪
出版社:游擊文化

作者簡介:

鄧湘漪
無法定義、不喜歡定義,但卻在定義中沮喪的矛盾性格。星盤顯示適合移動到遠方,在異地生活較為自在,進一步證實了在家鄉離散的境況。或許是因為這樣,深受一方土地煥發的各種中介狀態吸引,試著以殘存的能力描繪這迷人樣貌。著有《流亡日日:一段成為西藏人的旅程》。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