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 | 閻紀宇:我是《魔鬼詩篇》中文版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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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詩篇》中文版譯者閻紀宇。(王穎芝攝)
文/閻紀宇(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長期從事跨領域翻譯與國際新聞報導、評論工作,現為《風傳媒》執行副總編輯。)
(原文發佈於2022年8月21日)

2022年8月12日深夜,印度裔英美雙藉小說家薩爾曼.魯西迪(Salman Rushdie)在美國紐約州遇刺。據《路透社》報導,攻擊案凶嫌是來自紐澤西州的24歲青年馬塔爾(Hadi Matar),黎巴嫩移民第二代,伊斯蘭教什葉派教徒;幾年前,他曾回到位於黎南的爸媽老家、同時也是激進/恐怖組織「真主黨」(Hezbollah)的地盤,也許就是在當地激進化。

魯西迪遇刺的消息傳出時,我正忙著為一部集體合作的翻譯作品、某位國際風雲人物的演講集收尾。此時,距離我翻譯魯西迪的小說《魔鬼詩篇》(The Satanic Verses),已有20年之久。

911事件後那年,我翻譯了《魔鬼詩篇》

記得2002年春天,某個晴朗的下午,我與當時的妻子到鎮上採買。突然,我接到出版商電話,問我要不要接譯一本魔幻寫實主義小說,非常經典,但也非常爭議、非常禁忌。

聽到作者名與書名,我悚然一驚,內心立刻展開一場激烈的拉鋸戰。

魯西迪的經典著作《魔鬼詩篇》於1988年9月面世,書中有兩位人物影射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Muhammad)與天使吉百列(Gibreel,即加百列),並含有「魔鬼誘惑先知」的情節和質疑《古蘭經》「神諭」的主題,被許多穆斯林視為褻瀆,也曾引發一波又一波的示威與暴動。1989年2月16日,魯西迪甚至被時任伊朗最高領導人何梅尼(Ruhollah Khomeini)下達追殺令。 

當時,身為譯者的我已經出版兩本譯作:薩依德(Edward W. Said)的《遮蔽的伊斯蘭》與章家敦(Gordon G. Chang)的《中國即將崩潰》;前者至今仍是經典,後者彷彿一則永難兌現的預言。我粗具翻譯經驗,也得到一些肯定,但從沒處理過小說,這是一項顧忌。

第二項顧忌,是我從來不曾當過「專職譯者」。當時我不但另有專職,而且蠟燭多頭燒:白天是台北一家技術學院的國文講師兼通識教育中心教學組長;晚上則是《中國時報》國際新聞中心的編譯。所以,哪來的時間?

此外, 從1991年到1993年,此書的義大利文版譯者、日文版譯者、土耳其出版商、挪威出版商先後遇襲,日文版譯者五十嵐一更不幸身亡,懸案至今未解。當時我已婚,父母尚在,有3個孩子,似乎不太適合成為見證言論、表達與出版自由的「烈士」,這是第三項顧忌。

思慮及此,似乎該打退堂鼓了。但是,對一個熱愛翻譯工作的人來說,魯西迪的《魔鬼詩篇》是魔高一丈的誘惑。

當時,911恐怖攻擊發生不到一年,全球反恐戰爭風起雲湧,薩依德曾嚴厲批判的保守主義政治學家杭亭頓(Samuel P. Huntington)所主張的「文明衝突論」(clash of civilizations)躍升顯學,而從事國際新聞工作,更讓我在這場世紀劇變中坐上觀眾席第一排。此時此刻,翻譯《魔鬼詩篇》別具意義。

於是,我硬著頭皮接下這本長篇小說,一頭栽進幾個自己還不是非常熟悉、但興味盎然的世界:伊斯蘭教發軔期的歷史與傳說,《古蘭經》中的先知、天使與魔鬼,南亞次大陸(印度、巴基斯坦)的社會、歷史與文化⋯⋯。

翻譯的過程並不容易。此書相關背景浩瀚,要惡補的知識太多,短時間內能找到的書籍與網路資料有限,但出版商必須管控時程,我只能且戰且走、現學現賣。美國華盛頓州立大學(Washington State University)布萊恩斯(Paul Brians)教授的註解與芬蘭土庫大學(University of Turku)庫歐提(Joel Kuortti)教授的索引讓我受惠良多。

奮戰幾個月之後,譯稿脫手,進入出版程序,我也必須直面一個關鍵問題:要用什麼名義發表?

自從魯西迪被下達追殺令以來,他長期遭受人身安全威脅,並接受英國警方全天候保護,直到1998年之後追殺令風聲稍歇,才慢慢恢復公開活動。想想之前發生在日本等地的不幸事件,最後出版商與我決定以「佚名」發表。雖說稿酬照領,終究不免遺憾。

2022年8月12日,作家魯西迪(Salman Rushdie)在美國紐約州遇刺(AP)

2002年10月16日,《魔鬼詩篇》中文版在台灣上市。有趣的是,第二天就有中央級政治人物出面幫忙「打書」──國民黨籍立委何智輝、江綺雯、郭添財大張旗鼓召開記者會,要求行政院新聞局將此書列為「禁書」,以免台灣遭恐怖分子報復攻擊。雖說用心良苦,實則鬼迷心竅。

魯西迪曾自言:「它(《魔鬼詩篇》)真正的主題並不是伊斯蘭教,而是移民、變形(metamorphosis)、自我分裂、愛、死亡、倫敦與孟買(魯西迪出生地)。」

《魔鬼詩篇》架構龐大,人物、情節、時空、主題都相當複雜。但許多穆斯林(恐怕大部分都沒有真正看過此書)仍執著於書中的某些人物與情節,執著於「作者出身穆斯林家庭卻褻瀆伊斯蘭教、淪為西方文明打手」的設定,並訴諸暴力,一方面踐踏了言論自由、表達自由、出版自由的普世價值,一方面也再度傷害伊斯蘭教的國際形象,著實令人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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