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五] 家只能在心里

我和 Y 取下防护耳罩、护目镜和防尘面罩，瘫倒在刚抛光完的地板上。地板散发出新鲜松木的味道，让我想起琴弦上的松香和清晨的森林。窗外，初夏的核桃树郁郁葱葱，绿色盈满空荡荡的客厅。松鼠与喜鹊叽叽喳喳，衬托出抛光机停止后的安静。我们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头偏向对方，在累得不再有任何情绪的眼神里，看见了心底的安宁与满足。

我们刚完成翻新地板的前半部分：打磨、填缝、抛光。之后我们还需要刷三道桐油，每道之后晾干三天。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我们每个周末和许多夜晚都在这里度过，与工人们一起拆墙、接水电、装橱柜。在未来的一个月里，我们还会给每面墙刷上石灰洗，看着墙面从潮湿的鲜艳变成干燥的内敛，最终在阳光下如石灰岩般安详。

这是一栋山里的老房子，坐落在峡谷边上的树林中，我们不久前刚买下来。经历了疫情，也经历了儿子的出生，我们突然很想要一个家。更年轻的时候，这似乎是个无法进行的决定：居无定所的生活，无法掌控的命运，为何还要背上几十年才能还清的贷款？我们习惯了随时可以搬走的家，习惯了把家的温暖收藏在便携的爱好和摆件中。安家的意义何在？但这一次，这个愿望强烈到不再需要意义了。

没钱翻新，那就自己来吧。从设计到施工，用双手把想象中的家，打磨成现实。不满三岁的儿子帮忙上桐油、刷石灰，这座房子以自己的方式记录下了这个年轻家庭的成长。接下来的一年里，有春天的野草莓与风信子，有一次次山间的日落，有茉莉花藤蔓与迷迭香灌木间的儿子一天天长大。用无数个周末，我们在后院堆砌了一座平台，上面的火炉供朋友们来时围坐；用第一个春节，我们用后院的山石在前院建了堵矮墙，既当花圃又当夏日乘凉的座位。亲手完成的客厅里，有朋友们一起对酒当歌、深夜乱弹琴，也有母子两在金色的夕阳里追逐打闹。

然而不到一年，生活又将我们带向另一座城市，离开这刚鲜活起来的家。秋天的西瓜和南瓜还没成熟，枇杷树还没扎稳根，玫瑰刚及小腿。四季的光影还没在墙上轮转过一次，阳台上的葡萄藤在过热的夏天还没来得及挂上葡萄。我们自嘲着，原来建设完我们也就走了。这个家的温度已经饱满，那就离去吧。

西塞罗说，如果你有一座花园和一个书房，你便拥有所需的一切了。如果我去凭空想象一个家，估计也就再加上一些乐器。没有后院的新家里，我们搬来书和琴，再添上些绿植。

但我也知道家不在于这些。家人、朋友、植物、动物，支撑了一个家的温度和回忆。扎根的感觉是愿意在此时此刻撒下心血，愿意在这里用双手建设出明天，去滋养这一方天地间的生灵。

也许家，不是一个去留驻的空间，甚至不是一个地方。扎下的根，只会扎在自己心里。观察过四时的变迁，留意过空间如何支撑日复一日的生活，这些根会永远伸向世界，与自己相连。

家只能在心里，在对周遭生灵的爱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