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贈愛情”
對於穆旦的這首詩,不想做過多的解釋。他做的是政治詩,如果僅僅理解為寫景的,那你讀了第一節就打住吧,畢竟開首幾句溫暖而又良性。只是你想過沒有,他在詩后隱藏的重重心事?到了現在才重重釋出的歎息?我其實還比較喜歡那一句: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贈愛情。我覺得真是絕妙的句子,在那樣慘迫的年代,一個平實坦然的日子都難求,怎還敢奢求那些美好感情呢?
我是看了陳丹青的《幸虧年輕——回想七十年代》這篇感時傷事的文章裏面的介紹,才找來穆旦這首沈重的詩篇。什麽都沒講,卻甚麽都講到了。我知道丹青先生講的“我們等待最高領袖逝世的那一天,等太久了”,是當時確實有對於國家和現狀不滿,是真實的腹謗。那個十年,無情地吞噬了太多的良心,吞噬了整個大陸家庭的溫馨。只是,陳幸虧年輕,活到了現在這個“我黨恩賜的傖俗繁華”的時代,交代了自己的七十年代;而老一代的人,或者像穆旦一樣,天地不仁,卻呼天天不應,連說個真心話的機會都沒有,在鬱悶中死去。這首小詩雖然不如以前我讀的那首(開首是“數不盡的...”,有一句是”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那樣氣勢磅礴,但同樣重要,甚至比《一代人》更加有力。怎麼說呢,現在大家看一下,經歷過七十年代的人,真正“尋找光明”了的人又有多少。在陳丹青的眼裡,世事沉淪如昔,一些場景一再重演,不過是當事人不能察覺罷了。現在不過拖著舊時代的重影,我們渾然不覺,一些陰謀始終被偉光正的形象擋住,一些猥瑣的歷史被冷漠、遺忘、粉飾的記憶洗刷,一些無奈的事依然偶爾進入我們耳朵而我們不曾發覺罷了。
不經過反省的人生不值得活。但是我知道我們每一個草民都會被歷史的車輪碾過,可怕的不是事實,而是對於歷史的侮辱,對於事實的扭曲,對於一些事件的強性遺忘。那些經歷過苦痛,經歷過強權者的踐踏和干涉,經歷過謊言和虐殺,經歷過欺騙和背叛,經歷過幻滅和異變的人們,如果看到歷史一遍一遍被粉刷,一遍一遍被謊言和歌功頌德演繹,心裡所感會是如何?太多的是世事滄桑之後的淡漠吧,對於歷史的真實不忍正視,對於殘忍的記憶不忍重新接拼,對於當權者自我宣傳的忍耐......
我知道他們的感覺怎麼樣。好似是半夜做了噩夢醒來,面對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又沒有悲傷或者害怕的訴處,只好在顫顫之中,祈求快點睡著或者夜之快盡吧。對於后極權時代,我是一個旁觀者或者(慶倖的情形)最後的見證者,我只是在臆想他們為什麼不愛,爲什麽鄙夷,爲什麽憤懣,爲什麽要用血的悔恨寫他們的年代。
(寫於2010年)
《冬》 穆旦 1 我愛在淡淡的太陽短命的日子, 臨窗把喜愛的工作靜靜做完; 才到下午四點,便又冷又昏黃, 我將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麼快,人生已到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獨自憑弔已埋葬的火熱一年, 看著冰凍的小河還在冰下面流, 不只低語著什麼,只是聽不見。 呵,生命也跳動在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冬晚圍著溫暖的爐火, 和兩三昔日的好友會心閒談, 聽著北風吹得門窗沙沙地響, 而我們回憶著快樂無憂的往年。 人生的樂趣也在嚴酷的冬天。 我愛在雪花飄飛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親人珍念, 當茫茫白雪鋪下遺忘的世界, 我願意感情的激流溢於心田, 來溫暖人生的這嚴酷的冬天。 2 寒冷,寒冷,儘量束縛了手腳,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盛夏的蟬鳴和蛙聲都沉寂, 大地一筆勾銷它笑鬧的蓬勃。 謹慎,謹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綠色呢?血液閉塞住欲望, 經過多日的陰霾和猶疑不決, 才從枯樹枝漏下淡淡的陽光。 奇怪!春天是這樣深深隱藏, 哪兒都無消息,都怕崢露頭角, 年輕的靈魂裹進老年的硬殼, 仿佛我們穿著厚厚的棉襖。 3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贈愛情, 把書信寫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氣是如此蕭殺, 因為冬天是感情的劊子手。 你把夏季的禮品拿出來, 無論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後坐在爐前慢慢品嘗, 因為冬天已經使心靈枯瘦。 你那一本小說躺在床上, 在另一個幻象世界週遊, 它使你感嘆,或使你嚮往, 因為冬天封住了你的門口。 你疲勞了一天才得休息, 聽著樹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雖然睡下,卻不能成夢, 因為冬天是好夢的劊子手。 4 在馬房隔壁的小土屋裡, 風吹著窗紙沙沙響動, 幾隻泥腳帶著雪走進來, 讓馬吃料,車子歇在風中。 高高低低圍著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乾,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頭 把菸絲倒在紙里捲成煙。 一壺水滾沸,白色的水霧 瀰漫在煙氣繚繞的小屋, 吃著,哼著小曲,還談著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風在電線上朝他們呼喚, 原野的道路還一望無際, 幾條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撲進寒冷的空氣。 (197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