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可供攀爬的繩索——從戲劇教育中獲得的
很小的時候便因為機緣巧合接觸到了戲劇,從那以後,劇場變成了我童年和少年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它包容我、承托我,甚至塑造我,無論是思維模式還是做事方法。一定程度上,它也是我充滿了暴力與絕望的灰暗童年中一根可以供自己緊緊抓住並從中攀爬出來的繩索。
從小學三四年級開始接觸戲劇,高中時期因為密集的課程和身體情況離開劇場,大學時再重新回到熟悉的創造環境,到今天離開學校後從事相關或微相關的工作,戲劇好像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我的生活,我也從來沒有真正遠離過它,那些中途拐進去的其他道路,細想起來也都是以它為圓心、為支撐的四向探索。
當一個事物在成長過程中就已悄然融入骨血,你便沒有辦法想像那種沒有它的可能性,因為那很可能意味著你用來紮根、汲取、承托的根系會完全變了一個模樣,那麼我本身形成的思考、認知、表達方式八成也會跟著完全變了個樣子。
戲劇對我來說是重要的。和很多非常熱愛戲劇的人不同,我沒什麼宏大的寄託給它,也不願舉起什麼偉大的復興旗幟或是振振有詞的標語,這和認真對待戲劇並不相悖,我只想誠懇、耐心地和它相處,盡己所能。至於用戲劇相關的美好、光明的概念裝點自己,或是在戲劇中站得無限高,那都不是我想要的。它是我生命的一個部分,我用對待自己身體中其他部分的方式對待它。
和一件事物的緣分總是要有一個開始,我和戲劇的開始就是戲劇教育的形式——有人教,我來學。
但每次和別人談起自己經歷過的這段戲劇教育時,我都很猶豫,它是非常特殊的個體化經歷,是因時因地因人所形成的極其特別的經歷,無法成為觀照這片土地上總體戲劇教育環境的典型樣本,別人很可能無法從中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那麼書寫的意義是什麼呢?也許是意想不到的。我不該憑空揣測他人想從閱讀中獲得什麼,也無法預料如同一顆小石子般的講述會在觀者心中引起什麼樣的漣漪。又或許,個人化的講述這一行為本身就有其意義所在,無論是對講述者自己,還是作為時代宏大敘事下一棵從磚縫中歪著長出的芽。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因為媽媽的希望,還有我在那時初初嚐到的獲得他人注意力的欣喜,參加了當地電視台的選拔,大概因為外表和聲音都很符合評委和領導的審美,幾乎沒怎麼努力就順利成為了一個少兒節目的小小主持人。節目內容部分包括邀請大人眼裡優秀的大孩子和小孩子來展示才藝並且進行遊戲和比賽。
初始階段,我在節目裡還算開心,為舞台、鏡頭、為我打下的一道道燈光、其他小朋友羨慕嫉妒的眼神、還有很多大人和小孩子們的喜愛和崇拜。只有這些膚淺的理由,別無其他。我並不真正喜歡做那個節目的主持人這件事本身,不喜歡化妝室與演播廳充斥著香水與化妝品的氣味,不喜歡厚重的極度放大五官的、和他人千篇一律的妝容,還有在鏡頭前需要死死扒住音調的說話語氣。更不喜歡節目本身更樂於展示大人喜歡見到的孩子們懂事的面貌這樣的偏重點,它不是一個真正為少年兒童辦的節目。
而我在那裡,只為獲得家人所沒能給我的關注度。
三年級下學期,節目裡來了幾位不太一樣的嘉賓,他們給人感覺更自由更鬆弛更肆意,甚至有些離經叛道,我一下子就被他們深深吸引住了,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劇院的成員。我是那時決定去劇院的,在根本不知道戲劇是什麼和意味著什麼的情況下去參加了劇院後續的招新。
面試的時候考了三項:
台詞(可選擇朗誦任意文本或演誦一段經典台詞)
形體(舞蹈或默劇小段)
綜合表演(抽題表演,幾乎都是雙人表演題,抽到同一題目的人為一組,雙方自行分配角色,排練十分鐘後參加考核)
因為朗誦和舞蹈的功底,我很輕鬆就進去了,成為劇院的小成員。
後來長大才知道,這是劇院在那幾年嘗試的很特殊的項目,每年招一些喜歡戲劇的小孩子或大孩子進來,考核中優秀的可以成為常駐成員重點培養,好處是只需要繳極少極少的學費,學成後可參加各種各樣的大型劇目,沒有達到考核要求但興趣濃厚的還可以去報名劇院開在少年宮的興趣班繼續學習戲劇。
通過考核成為常駐成員的人往往要經歷兩年的戲劇基礎培訓,第一年是非常基礎的內容,全員一起上課,第二年開始,大家就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方向學習,如:導演、劇作、表演、舞美設計、舞台技術。大多數人都會選擇2~3個方向。
我選擇的方向是表演,後來又被老師推薦進入了劇作和導演班。
在這兩年裡,我們不會作為主要角色參加劇院的大型演出,只會偶爾去打醬油客串一下。但負責教學的老師時常會在每個學習階段過去後,讓大家各自組成劇組來完成一個小作品,往往是劇作班的同學以自己作品為基礎在其他班級挑選成員。
兩年的學習時間結束後,還會有一個考核,這次的考核大致決定了我們在未來一段時間內會成為劇院稍微核心的成員還是稍微邊緣的成員,抑或是乾脆被委婉地淘汰掉。考核內容根據各人所選擇的學習方向而有所不同。
我很幸運地以很高的分數留了下來,成為了很受重視的成員,是真的幸運,並不是所謂贏家的託辭。因為從各人選擇的方向——表演來看,我的台詞功力並不是很好,腹腔發聲幾乎沒怎麼學會,胸腔發聲的水平也很一般,氣息控制很差,在一堆每週末早上六點就去劇院練台詞的人裡,我最多就只落個嘴皮子利索。
至於導演和劇作,在我看來也是錯漏百出。這兩門課是老師後來推薦我去的,不是我自己選的,開始喜歡編劇和導演是我長大以後的事。當初,連表演這門自己選擇的課,因為貪玩都沒有認真學習,不是自己選的課就更不可能認真學了。直到考核當天,我對所謂的導演思維和劇作思維還是懵懵懂懂,半知不解的。
表演考核和兩年前第一次考試的內容差不多,只是題目更難也更多樣化了一些。劇作考核很直接,直接在限定時間內寫出一部小作品。導演考核是一對五地講出自己對任意一部經典劇目的重排構想,所謂“一”是指被試者,所謂“五”是指考核被試者的五位老師。具體題目和我當年的解答,因暫時不願透露個人信息所以不便講出。
總之,這次我依然以很高的分數被留下了。這件事很久以來都被我歸因於一種幸運,所幸當時的老師和我十分合得來,其中兩位均對我多次表示過希望我能保護好自己身上不被規訓的、獨特的力量。
我那時是很缺乏認同的小孩,來自爸爸媽媽的冷暴力和他們之間的肢體暴力,來自學校老師對不循規蹈矩的學生的打壓和冷漠,甚至來自部分同學的孤立。如果換成學校老師那樣類型的人在劇院考核,大概不會讓我留下。
我曾經多次想要離家出走或者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或者去表演,表演出一種能讓所有人喜歡的樣子——這不難,我已經在電視台嘗試過了,難的只是快樂的部分。但表演能夠讓生活變得容易。容易和快樂也許是相通的,那時的我對“容易”的錯誤理解帶著一種孤憤的心情。
我最終沒有選擇以上三種中任何一種方法,很大原因來自於劇院生活對我的承認,劇院老師偶爾的引導和保護,還有戲劇本身的樂趣。一旦有一件事情可以給你純粹的快樂,而做這件事情的環境又讓你舒適,你就很難真正走向那個黑暗的方向,它像一根綁在你腰際的繩索,讓你不至於墜落。即使是最黑暗最困難的時候,你失去了全部的力氣,也可以放開手,吊在那兒,喘喘氣,恢復後再順著繩子攀爬上來。
除了在個人境況中成為我的支撐之外,戲劇還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我的認知和思考。
第一次在真正意義上完整、多次表演過的角色是《雷雨》的繁漪,完整和多次這兩個因素很重要,完整意味著一個劇組從無到有的過程,人員慢慢組建後,從剛開始導演和總設計師的定調,到劇組會的人物分析、一次次排練、定妝宣發、初演、總結後再演、巡演等。
在這個過程中,我看見人物角色慢慢在每個人身上浮現、完整、豐富。我在練習台詞和揣摩表演的時候感覺在一點點靠近“繁漪”這個角色,在和劇組其他演員相處的過程中,我也分別以自己和繁漪的兩個身份慢慢親近他們和他們所演的角色。
我變得更加理解,無論是對人物還是對故事,甚至對於命運。表演帶給了我一種不同於閱讀的,對文學的新鮮的體驗與理解。
就像在演過「阮玲玉」後才更懂她的哭不是因為想死而是因為想活,比如「哈姆雷特」的“生存,還是毀滅”或許不需要去費力尋找邏輯重音,用一種用力掙扎過後完全鬆弛的方式講出來會更好,而這種台詞的講法和表演的方式又會反過來讓表演者更加貼近這個人物本身。
在越來越多的戲劇創作與演出中,我越來越理解複雜性,變得不願以純粹的好壞和標籤去定義人,不願輕易下判斷或者簡單直接地發表看法,而是希望通過了解與體驗達成理解和認識,在表達方法上也更傾向於將觀點隱於塑造的環境和故事的講述中。
表演所帶來的那種對複雜與多重性的理解、對他人的同理心與尊重、溝通和探索的方式是非常重要的,這是多少出色的閱讀量和看似智慧的理論大詞都換不來的東西。讓所知真正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因為多年來都沒有真正離開過表演,所以總是有充沛的情感等待被啟發。表演教會了我保持敏銳,永遠對萬事萬物感到驚奇。不看輕任何瑣事,即使是一片發枯的落葉所能告訴我的事。
還有不要試圖戰勝自身的脆弱,保有一點脆弱沒什麼關係,要學習和脆弱相處。試著多袒露目光,在巧妙留有餘地的前提下邀請他人看向自己的深處。
不要緊盯著贏,要隨時能夠失敗,盡情失敗。信任並守護自己獨特的色彩,不要拒絕成為自己。
在做大人眼中的好孩子,去緊緊攀著音調主持和報幕的時候,我就被那幾個劇院成員身上鬆弛和自由的氣質所吸引。而這種氣質其實是在戲劇解放人的力量下形成的。這種解放的力量不是指許多所謂的“解放天性表演課”上扮扮動物、互相鑽鑽褲襠那種完全靠臉皮厚就可以完成的任務,而是一種喚醒人們的情感和認識的力量,像洛爾迦講的“戲劇是詩,是從字面上站起成為活生生的人,能夠講話、喊叫、痛哭和絕望的詩”,不是站在那裡沒有個人情感的,滿足大人所謂期待的洋娃娃。
在戲劇表演中,我往往能夠感受到社會和他人用來定義我的的枷鎖和標籤被慢慢卸下,慢慢消解掉。我在表演另一個人物的過程中變得無限貼近自己,看見並懂得自己。
戲劇也變成了一種我所熟悉的表達媒介。
在我的新人打卡文中,曾經提到自己是個表達欲還算旺盛的人,自身能夠容納情感和想法的水位線不是很高,積蓄太多容易決堤,所以需要去凿出一條河道,讓那些感受和想法順著流淌出來。我習慣修整河道,這裡挖深一些,那裡擴寬一點,兩邊河岸再平整平整,所幸在這樣雕琢表達方式的過程中,如同治水一般,竟和“水”本身慢慢熟悉了,我變得喜歡觀察它的動向、漲落,甚至水質狀況,也開始喜歡用河道的變化去引導它、安撫它,和它認真相處。
戲劇就是我非常重要的疏浚河道的方式,它和寫作、舞蹈這種略顯孤寂的方式不同,它和世界更近,或者說它自己就是一個完整豐富的世界。它讓我走出門,去接觸各種各樣的人,去在成為各種各樣的角色中成為自己。它也像一個靈敏的容器,將我的情感隱秘地接納後再隱秘地通過每一個角色透露出來,無論是表演、導演還是劇作,都可以做到這一點。
如果說在認識和學習上,它還帶給了我什麼,那大概是一種“歷史或現實的重現和演繹”。它像一所學校和一個可以討論任何事情的公共議論廳。它可以通過模擬來展示各種各樣的情況,並且讓觀者身臨其境,人們可以在這裡通過對鮮活事例的深入了解和體驗,來認識世界,在某種程度上預測未來,質疑過時的標準,探討出新的答案。
全世界我最討厭的東西大概就是童年,從小學到高中的學校生活都讓我無比痛苦,但戲劇它是我在那段日子裡真實存在過的英雄,是彷彿若有光的途徑,也是我想繼續熱愛和探索的東西,是我與世界相連的根系之一。
後記:其實去年一整年的時間裡我都很討厭戲劇,順便連著電影一起討厭,因為它們是複雜的群體合作藝術,絕大部分情況都無法單憑一個人的力量去完成。而如今劇組的環境就像一位網友講的“能在劇組活下來的非梟雄即惡霸......人情練達不卑不亢,學富五車知書達禮,有能力有分寸,跟商人斡旋要有製片人智慧,跟主創掰扯要有導演思維......”
那種消磨我天性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環境、人與人之間相處的角力帶給我更多的是痛苦和消耗,如同封閉的小型試煉場,一個完全本著良善心做事的導演是無法推進作品進程的,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過當年在劇院學習和表演時純粹的快樂了。
中途我去嘗試了其他的藝術創作形式:舞蹈、裝置藝術、攝影、寫作等等。可是我依然會想念劇場,甚至劇組,我依然會回去,被熱愛的東西折磨一次又一次,如果不是因為疫情應該早就回去了。
接下來希望自己靈活且稍微堅韌一些,保護好自己的心性,畢竟所幻想的那種獨與天地日月精神往來的生活是不存在的,那就要勇敢一點吧,不舒服的時候就盡情走神好了,反正我腦子裡儲存了非常多有趣的情境罐頭,隨便打開一個就能沈浸進去一會兒。
而經歷,經歷是有一定意義的,經歷會映照進創作。這些事情它們穿過我,或者撞到我再彈回去,我便看到什麼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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