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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繪本大師》串起圖畫書的珠鍊:讓世界變得更美麗的芭芭拉.庫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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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繪本大師」系列報導,每個月將為大家介紹一位當月出生的世界級童書大師,邀請讀者一起來逛遊多采多姿的兒童圖畫書世界,也為大師熱鬧慶生。本月要介紹的是以《花婆婆》廣為人知的芭芭拉.庫尼,沒受過專業藝術訓練的她,總能透過樸拙筆觸溫暖人心。她相信孩子需要更豐富的文學飲食,閱讀善與惡、愛與恨、生與死並不會傷害他們,因此讓孩子讀喬叟的書是可行的。她從來不貶低孩子的能力,也不會為討好兒童的喜好而創作。

作者|莊世瑩(小大繪本館講師)

位於美國東北部的緬因州(State of Maine),境內90%的面積由森林覆蓋。嚮往遠離塵囂的作家梭羅(Henry Thoreau)曾數度到此旅行,他以真摯而樸實的文字記錄愜意的森林之旅,在1864年出版的《緬因森林》書中,呼喚著:「要永遠住在這裡,要永遠活在這裡,永遠長眠在這裡。」

從19世紀後期開始,緬因沿海地區的小島吸引了一幫「鄉居客」,難耐酷暑的城裡人,從波士頓、紐約、費城等地乘汽船而至,大多數遊客會在夏季結束後離去,但也有如《夏綠蒂的網》作者E. B. White,最終定居在緬因。

圖畫書作家羅勃.麥羅斯基(Robert McCloskey)原出生在俄亥俄州,為了追求藝術的理想,輾轉於波士頓和紐約學習和工作,當他迎來第一個孩子時,如同他的名作《讓路給小鴨子》中的鴨爸爸找新家,他獨自到緬因州踏查,在孩子一歲時全家搬到緬因海灣的斯科特島上,1952年出版的《緬因的早晨》(One Morning in Maine),以近乎「家庭影片」的方式,記錄家人的成長和環境的變化。

同樣熱愛緬因的,還有以《花婆婆》(Miss Rumphius)聞名於世的圖畫書作家芭芭拉.庫尼(Barbara Cooney)。她在許多作品中呈現了豐美的緬因人文和地景,州政府有感於她對這片土地的情懷和奉獻,於1996年頒給她「緬因州瑰寶」(State Treasure)的榮譽,並訂每年的12月12日為「Barbara Cooney Day」。

芭芭拉.庫尼在1917年8月6日出生於紐約布魯克林,她的父親Russell Schenck Cooney是耶魯的高材生,後以股票經紀人為業;她的母親Mae Evelyn Bossert來自具有德裔血統的藝術家庭,是一位業餘的印象派畫家。

庫尼有個孿生兄弟和兩個弟弟,平日他們住在紐約長島。個性不受束縛的庫尼不喜歡那個地方,滿心只嚮往著暑假快快來臨,可以到緬因海邊的祖母家,度過自由自在的夏日時光。

庫尼從小就酷愛閱讀,並在母親的支持下盡情發展繪畫的興趣。母親慷慨的提供庫尼想要的所有材料,讓她隨心所欲的作畫,除了教她如何洗畫筆之外,其他時間都讓她獨自一人創作,從不打擾她。庫尼最喜歡因感冒而不用上學的日子,可以整天畫個不停。

庫尼在麻州北安普頓的史密斯學院接受文科教育,這所學院在藝術研究方面也很強大,庫尼選修了許多藝術史和應用藝術的課程。1938年當她從史密斯畢業時,已累積了數量龐大的作品集,其中有髒兮兮的炭筆靜物和裸體畫、流淌的水彩風景和不成功的肖像畫。

大學畢業了,然後呢?庫尼不知道要如何應對現實世界,身為重度嗜讀者,她想到或許可以為書籍繪製插圖。於是她開始帶著作品集奔走於紐約的出版社,向令人生畏的藝術總監們展示她「充滿色彩的靈魂」。最後她終於找到一份工作,但被要求必須學會以黑白方式思考圖像,於是她到紐約市學生藝術聯盟修習石版印刷和蝕刻版技法。

圖畫書作家芭芭拉.庫尼(圖片來源:Read-Aloud Revival)

在這段時期,葛飾北齋的筆記本成為庫尼的聖經,她日日臨摹北齋的線條,如同音樂家天天依靠樂譜練習。北齋之外的另一位導師是Aubrey Beardsley,他大膽使用的黑白色塊,以及描繪精緻的裝飾圖案,都給予庫尼莫大的啟發。她特別深入鑽研刮畫板(Scratchboard)的技法,在她日後創作的110餘本書中,有超過35本使用了這個技術。

1940年,庫尼終於獲得出道的機會,她為瑞典作家Carl Malmberg的《Ake and His World》繪製插畫,隔年繼續出版了自寫自畫的第一本書《King of Wreck Island》,接著是《The Kellyhorns》、《Captain Pottle’s House》,均以緬因海岸為背景。

就在事業看似順利起步之時,美國投入二戰戰事,1942年的夏天,庫尼加入「美國陸軍婦女軍團」,接受軍官訓練,並獲得少尉軍銜。在從軍期間,她認識了戰地記者Guy Murchie Jr.,倆人很快結婚生子,庫尼也光榮退伍了。這對年輕夫妻買下位於麻州Pepperell的農場,在夏天時舉辦兒童夏令營。但Murchie不適合家庭生活,即使才剛生下第二個孩子仍到處拈花惹草,庫尼毅然決定和這個「壞蛋」離婚。

庫尼的父兄都非常保守,他們認為她如此匆促的結婚又離婚,是家族的恥辱,拒絕她攜帶幼子返家,並和她斷絕關係。當時離異的單親家庭極為罕見,為了獨力撫養兩名幼兒,庫尼擱置了自己創作的想望,拼命接各種插畫工作來維生。這個時期她為兒童民歌集和許多教育小冊畫插圖,身邊的兩個小孩自然成為她的最佳模特兒入畫。

1949年,庫尼和鎮上的鄉村醫生Charles Talbot Poter再婚,很快的又生了兩個小孩。雖然生活穩定了,但為了養育4個孩子,庫尼依然繼續保持工作,每天伏案6小時,每年為多達6本的書繪製插圖。當時全鎮沒有其他職業婦女,她兼顧家事和工作的行徑,被視為特立獨行。

在母親的角色上,庫尼也與眾不同。盡管工作繁重,她仍然和孩子親密互動,鼓勵他們發想各種有趣的遊戲,親子一起建造獨木舟,還試圖在院子裡挖礦坑,並經常扮演馬戲團馴獸的遊戲。每天晚上全家會聚在一起,在燭光晚餐上談天說地,庫尼是孩子最好的玩伴,而且經常玩得比孩子還瘋狂。

圖畫書作家芭芭拉.庫尼(圖片來源:Read-Aloud Revival)

庫尼以黑白藝術家的身分進入兒童讀物領域,自1950到60年代,大多採用刮畫板為創作媒介,幾乎成為美國這類型圖畫書的代表。這個技法的工序相當繁複,必須先在塗有光滑石膏底的紙上塗上墨水,然後在墨水上刮出線條和區塊,露出底板上的白色,而製造成白線素描,產生了主要的黑線輪廓之後,再分別製作成黃、紅、青三個版,最後再精確套色完成當時所謂的彩色圖畫書。

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印刷條件對藝術家是限制,更是考驗,庫尼因此鍛鍊出更精緻的筆法,以及對自我高標的創作紀律。但她無法忍受編輯說她「沒有色彩感」,她曾說:「雖然我的作品大多是黑白的,但其實在我的內心,它們都有豐富的色彩。」

她曾和瑪格麗特.懷茲.布朗(Margaret Wise Brown)合作過3本小書,其中1954年出版的《The Little Fir Tree》這本素樸的小書結合了布朗安靜悠遠的文字,雖然只能使用紅、綠、藍三色版,但是在庫尼巧妙的構圖和顏色配置下,生動描繪出四季變換的林地奇觀,以及永恆的聖誕歡樂氣息。

《The Little Fir Tree》內頁(翻攝自《The Little Fir Tree》)

從黑白到三色,庫尼從未放棄過任何打磨精進的機會,終於在1958年出版的《Chanticleer and the Fox》,得到了使用五色的機會。這位刮畫板的魔法師,如同女媧用五色石補天,五種顏色靈活交錯並賦予象徵意涵,創造了豐富多彩的圖畫語言。直到今日,這本技法乾淨俐落、複雜精細的作品,仍是刮畫板藝術中完美的經典範例。

這本書改編自Robert Mayer Lumiansky翻譯的喬叟《坎特伯里故事集》。《坎特伯里故事集》深受薄伽丘《十日談》的影響,是公認英國印刷史上的第一本書,喬叟因此被視為英國詩歌的奠基人。《Chanticleer and the Fox》這個公雞和狐狸的故事,選自第七章「The Nun’s Priest’s Tale」,主述者是一位修女,這則民間故事最早可以追溯到13世紀末。

《Chanticleer and the Fox》內頁(翻攝自《Chanticleer and the Fox》)

為了繪製這本書,庫尼到紐約公共圖書館研究中世紀彩繪手稿,不僅作品中詳盡而鮮明的呈現中世紀鄉村生活,也承繼了15世紀英國首度出版的《坎特伯里故事集》遺風。她還在工作室裡養了一群雞為模特兒,生動的描繪農場中動物的生態,令人聯想到木雕版印之父Thomas Bewick的名作《英國鳥類史》中,充滿詩意和生機的自然。

這本集工藝和智慧於一身的作品,得到了1959年凱迪克金獎的殊榮。庫尼在得獎感言中表示:「會有多少孩子注意和關心畫中的細節呢?也許一個也沒有。那我這樣是為了誰呢?或許只是讓我自己開心吧!但我還是盡量讓我的畫中充滿許多東西,也許哪天會有人了解我畫中的某些東西,而且隨著時間的過去,他會了解得更多。」

她相信孩子需要更豐富的文學飲食,閱讀善與惡、愛與恨、生與死並不會傷害他們,因此讓孩子讀喬叟的書是可行的。她從來不貶低孩子的能力,也不會為討好兒童的喜好而創作。

經歷了將近20年的黑白創作,《Chanticleer and the Fox》的成功,緩解了出版社對她的限制。庫尼受邀為法語版《鵝媽媽童謠》繪製全彩的插圖,為了這個令人興奮的機會,她帶上4個孩子一起去巴黎過暑假。她在那兒工作、學習語言,並拜訪美術館和古蹟。

在法國期間,庫尼改編一則有關聖母院雜耍者的傳說,自寫自畫完成了《The Little Juggler》。故事敘述中世紀的法國孤兒巴納比,因為身無分文,無法為聖母瑪利亞獻上聖誕禮物而苦惱。如同大多數口傳文學,這個故事先前已有許多版本,但是庫尼將巴納比重新想像為一個和成年人平等的人,她相信兒童和成人相較,在道德和智力上毫不遜色。

圖畫書作家芭芭拉.庫尼(圖片來源:VOA)

為了這本書,庫尼做了許多實地研究,開啟了她日後20年的旅行生涯。她極為重視「地方感」和「地方精神」,目標是精心重建每個故事的歷史背景。為此她學習了法語、西班牙語和希臘語,行旅的足跡遍及法、西、希、北非、墨西哥和大洋洲,每次都帶回大量的素描本、參考書和照片。她更透過攝影發現光的質量,據以描繪出地方的氛圍和人物的情緒。

熱愛學習新事物的庫尼,注重細節近乎苛求,書中的景觀、建築、服裝、道具、髮型皆要求準確。她曾遠赴英國去驗證倫敦警察制服上的鈕扣,也曾親自攀登阿帕拉契山拜訪山區原住民,與他們共同體驗夕陽怎樣照亮整個山谷。在創作過程中,她甚至會過著書中角色的生活,將自己的髮型改成角色的髮型,或者邀請一群老鼠或雞到她家中長期逗留。

庫尼一直認為1959年得到凱迪克金牌獎,就是她圖畫書創作的高峰了,沒想到相隔21年後,她再度於1980年以《駕牛篷車的人》(Ox Cart Man)獲得第二座金獎。這本書的文字來自美國桂冠詩人唐納德.霍爾(Donald Hall)1977年在《紐約客》發表的詩歌,霍爾在發表前曾不斷修改多達19次,後來又將它改編成故事,運用簡單的字句和富有詩意的迴聲詞,使整個故事洋溢著田園詩般溫馨寧靜的氣息。

在擺脫了廉價印刷的束縛後,庫尼不斷嘗試新技法和新媒材,以不同風格配合每本書的主題,運用了彩色鉛筆、水彩、油彩、壓克力顏料等等工具。但即使轉向不同的創作方法,她仍保留了長期在刮畫板創作中千錘百鍊的流利明晰線條,她說:「我畫畫,儘量從真實生活中擷取題材,不用我不確定、模糊的線條去創造或想像而成為事實。」

《駕牛篷車的人》內頁(翻攝自《駕牛篷車的人》)

《駕牛篷車的人》昭示著庫尼的新風格已經完全成熟,她掌握壓克力顏料溫暖的特性,混色運用營造出樸拙的質感,帶著濃厚的民俗風味,來表現新英格蘭地區1832年的風土人情。舒緩優雅的畫作配合著抒情的詩韻,流露出小鎮和鄉村的季節氣息,也刻畫了人類、動物和大自然相濡以沫的情感。

終身為沒有接受過專業藝術訓練而懊悔的庫尼,因為得獎的榮譽帶來信心,這時她已經62歲。兒子為她在緬因州海邊蓋了一座夢想之屋,如同《愛瑪畫畫》(Emma)書裡忠於自己的記憶、畫出自己人生的愛瑪,庫尼在描繪過無數別人的故事之後,接下來要在這裡,以餘生說自己的生命故事。

《愛瑪畫畫》內頁圖像(三之三文化提供)

1982年出版的《花婆婆》是庫尼最廣為人知的作品,這本書如同她的自傳,書裡的主角艾莉絲是最貼近她內心的人,雖然她們之間有許多不同,但隨著故事漸漸成形,艾莉絲似乎成為庫尼的另一個自我。或許從一開始,庫尼就已經把自己的生命經驗交疊投射在艾莉絲身上。

在20世紀初的社會中,沒有結婚也沒有家庭,依照自己的方式過著孤獨生活的艾莉絲,顯得很不尋常。無論是到遠方旅行,還是老了住在海邊,始終保持側著臉、自信從容前行的艾莉絲,心懷「為世界做一件更美麗的事」的願望,就是引導她方向的內在指南針。深受西蒙.波娃思想影響的庫尼,藉由艾莉絲自主的行動和抉擇,坦率的表達自身對婦女權利的信念。

這本書的圖畫,透過色彩的調和、構圖的平行透視和人物形象的質樸大氣,隱隱形成穩定的秩序感,給予讀者開闊、平靜和舒展的心理感受。就像所有人一樣,艾莉絲在她的道路上也遇到了障礙和挫折,但她依然從容不迫。庫尼沒有絲毫的說教暗示,以圖文向讀者示範如何有意識的過生活,為自己想像未來,並且毫無畏懼的向前走。

《花婆婆》內頁(三之三文化提供)

《花婆婆》和其後的《Island Boy》、《Hattie and the Wild Waves》,是庫尼最喜愛的人生三部曲。《Island Boy》和《花婆婆》相呼應,講述一個19世紀居住在緬因州海岸的男孩故事,是對過去時光的珍貴一瞥。《Hattie and the Wild Waves》取材自庫尼母親在世紀之交的童年成長經歷,庫尼詩意的文字和美麗的畫作,帶著讀者回顧了她的家族史。

庫尼晚年的創作裡,經常呈現局外人的形象:移民、孤獨者、被內心之光引導的人,還有像她一樣意志堅定的女性。在《愛蜜莉》(Emily)書中,透過詩人狄金森(Emily Dickinson)與鄰居小孩虛構的相遇,庫尼描繪出詩人孤高避世的形象,在視覺上擴展了文本中狄金森式的自然擬人化,以寧靜的美感證明了日常生活中的奧祕和奇蹟。

《愛蜜莉》內頁(翻攝自《愛蜜莉》)

《最美麗的第一夫人》(Eleanor)敘說羅斯福總統夫人愛倫諾有如醜小鴨般的童年,庫尼精緻的畫作像是視覺歷史課程,揭示了愛倫諾的成長和蛻變,成為一個有自信的年輕女性。

宣稱自己要活到100歲的庫尼,2000年於83歲時溘然長逝,過世的半年前,她出版了最後一部作品《籃月》(Basket Moon)。為了呈現書中編籃人的生活場景和技巧,年事已高的庫尼,依然親自走訪了紐約州的塔可尼克區山地,詳細記錄景物,並描繪了編織木籃的所有步驟。直到生命的最終,她都未曾停下創作的腳步。

庫尼曾經說過:「圖畫書像是一串珍珠項鍊,圖畫是珍珠,文字是串起珍珠的細線,細線沒有珍珠不能美麗,項鍊沒有細線也不存在。」珍珠的生成起於痛苦,庫尼的人生也曾經歷無數考驗,圖畫書正是她屢經歲月淬鍊後的閃耀珍珠。她以持續不懈的創作串起這條人生珠鍊,以溫潤和獨特的藝術光彩,讓世界變得更美麗。●(原文於2022-08-06於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會

《籃月》內頁(翻攝自《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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