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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尋奇:讀Abou Farman《關於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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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學家Abou Farman帶我們走進越來越活躍的人體冷凍社群。這些美國資產階級白人如何透過科技想像與實踐「永生不死」?2020年出版的On Not Dying是一本黑色科幻民族誌,故事的荒誕程度讓人目瞪口呆。但Farman沒有止步於獵奇,作為Talal Asad的關門弟子,這本書示範了世俗主義的分析可以走得多遠。
Abou Farman, 2020, On Not Dying: Secular Immortality in the Age of Technoscienc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半夜11點54分,一位年近八旬的白人男性被緊急送進加護病房,裝上了生命維持系統。他是病患X33,美國一間人體冷凍(cryonics)企業的客戶。當X33在加護病房掙扎之時,人體冷凍團隊已經在醫院外待命。他們所提供的服務是要讓生命可以在「死後」延續下去──等到X33被醫師宣告「死亡」之後,技術人員將把他保存在特殊的溶液裡,等待未來科技將他復活。

在1990年代以前,冷凍團隊往往受到醫護人員排斥,因而錯失了將遺體保存的最佳時機。在病人權利抬頭的今天,人體冷凍已經不被當成徹底的無稽之談。過去的十年裡,這些試圖透過科技達到永生的組織逐漸在矽谷的主流企業裡找到位置,同時也累積了不少正面的媒體聲量,幾位著名的代表人物包括Aubrey de Gray、Ray Kurzweil與Martine Rothblatt。

在生命支持系統的幫助下,X33的生命徵象穩定了下來。他似乎暫時逃離了死神的魔掌。然而,在當前的醫療與法律的定義下,他雖然還活著,卻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人」。意識、理性、自主性──這些條件構成了當代世俗定義下的人。X33無法為自己做出決定,決策權轉移到了家屬手上。

兩週後,昏迷中的X33狀況再度惡化。他受到耐甲氧西林金黃色葡萄球菌(MRSA)的感染,已經註定回天乏術。半夜,家屬決定終止治療,清晨六點半,X33被護士長宣告死亡。待命中的冷凍團隊馬上進入病房,著手進行「初步安定化」,一方面給予有機組織足夠的氧氣,同時緩緩降低遺體的溫度。這具已經「死了」的身體已經不受到醫療法規範,可以在家屬同意下全權由冷凍團隊的技術人員處理。

初步安定化程序示意圖(圖片來源:Detroit Free Press)

在冷凍團隊接掌X33的身體的同時,他們也在等待醫院核發死亡以及器官捐贈文書。這是一段很難熬的程序。對醫院來說,從病人斷氣的那刻起,一切就不再緊急,畢竟他已經不能「更」死了;但對冷凍團隊而言,斷氣後的每一刻都分秒必爭,那是他們唯一可以拯救這條性命的黃金時間。

取得各種文書後,X33終於可以離開醫院。它被放在特製的輪床裡,裡面充滿循環冰水,還有一台壓胸供氧機器,準備往隔壁州的冷凍總部出發。然而,要攜帶遺體穿越州界不僅需要合法的殯葬員陪同,還要取得法醫與生命統計處的簽名。與冷凍團隊合作的殯葬員很快發現了問題:死亡證明上少了醫師的核可,因為醫師當時不在醫院裡,這推遲了後面兩道程序。經過了一番折騰後,團隊終於取得了醫師與法醫的簽名。不幸的是,生命統計處已經在下午三點關門。更不幸的是,今天是星期五。

冷凍團隊該怎麼辦?倘若再等三天,他們的客戶就真正地「死透」了。X33「生前」選擇的冷凍方案帶來了一絲曙光──他選擇只保存他的頭部。對冷凍永生主義者來說,人的本體是意識,而意識來自大腦裡的資訊。換言之,只要大腦裡的資訊能被保存,人就能持續存在。同時,該州法律規定運送遺體才需要上述的簽字文書,運送器官不用。出於時效考量,冷凍團隊決定當場進行「頭顱分離術」,把「遺體」變成法律上的「器官」。

技術人員把X33的頭顱摘下,剩下的無頭遺體則交還家屬在州境內火化。當天晚上,X33終於抵達冷凍總部。技術團隊將導管插入動脈、夾住靜脈、在頭骨上鑽孔放入探針,監測腦溫、腦壓與含氧量。「他看起來很好、看起來很好。」他們端詳著X33的臉孔說。接下來的兩天,這顆頭顱會逐漸降到接近液態氮的低溫,成為美國兩百具冷凍保存、等待甦醒的病患中的一員。

人體冷凍流程示意圖(圖片來源:Detroit Free Press)

第一次在《關於不死》裡讀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目瞪口呆。想像一群身穿兔寶寶防護衣的人,在美國的州際公路旁把一具屍體斷頭、卻是為了要救他一命?

人類學家Abou Farman 帶我們深入了這群「永生主義者」的圈子 。他們多半是白人、男性、無神論的資產階級,在美國東西岸的實驗室、創業加速器與工作坊裡試圖超越死亡。目前,科技永生主義大致可以分為三大領域:人體冷凍,它是最古老的永生技術,相當於把生命按下暫停鍵,樂觀地把問題留待未來解決;生物老年學,認為老化是生物工程問題,可以透過基因技術來扭轉;以及人工智慧,認為意識可以被傳輸與還原在非生物性的介質裡。

Farman與人體冷凍科學家Christine Peterson的初次會面帶給他強烈的文化震撼。 在日內瓦讀高中的時候,Farman曾經目睹一場死亡車禍。秋天的夜晚來得很早,霧氣與雨水交融,他和朋友走出小巷,只看見一台機車被疾駛過來的貨車撞飛。機車變形扭曲、騎士倒在一旁,他的頭顱破裂,腦漿四溢。Farman和朋友被嚇到失神。只是一瞬間的事,那個年輕的騎士的身體倒在那裡,他卻已經「不在」了。

當 Peterson慢條斯理地用刀叉吃著漢堡,一邊解釋人體冷凍的概念的時刻,人類學家想起那場死亡車禍──一場徹底的、無可挽回的死亡。

「我懂了,」他說:「你的意思是大腦裡的資訊可以被還原、保持不死,除非你被一台十八輪卡車爆頭?」

「嗯,」 Peterson停頓了一下:「那要看狀況。」

看狀況? 難道這樣的死亡還不夠徹底嗎?

「看狀況,要看你昨天有沒有把自己備份起來?你的資訊有被保存在其他地方嗎?」

Farman恍然大悟。永生主義的核心不是冷凍身體而已,而是一整套對身心關係的理論。重點不只是延續生命,而是讓心靈可以被懸置、失去活性、之後再重新啟動,是讓生命可以被轉移到其他的媒介、甚至非碳基的結構上。永生主義者宣稱他們已經從奈米科技、生醫科技、資訊科技與認知科學(NBIC)裡找到了答案。在分子生物學家一步步解鎖老化的祕密、人工智慧與神經科學家嘗試複製數位意識的期間,冷凍技術可以讓死者「暫停」,直到科學可以解決這些問題的那一天到來。

Cryonics Institute官方網頁(圖片來源:Cryonics 官網)

永生主義者懷抱著資訊式人觀:人是由大腦裡的資訊構成,這些資訊構成了自我,包括你的記憶與能力。 回到X33的例子,對現行法律與醫療體制來說,陷入昏迷之後「人」就已經慢慢流失,斷氣之後更是沒有「人」的存在;但對冷凍學家來說,大腦裡有足以還原這個人的全部資訊、就像是一個需要被保護的個體。永生主義者強調的是資訊式死亡:唯有當你死亡、而且你腦中的資訊永遠無法復原的時候,你才是真正的死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要達到永生,你必須先成為無生命的、一團資訊構成的後人類。

對Farman而言,矽谷的永生主義者一方面似乎打破了西方傳統對「人」的預設,另一方面,這些未來導向的永生策略仍然弔詭地延續了一種西方的、美國的、幾乎專屬於白人的個人主義人觀。永生主義者很驚訝重視他們的人並不多──「長生不老的秘密我們找到了,怎麼沒有人當一回事?!」他們認為這是保守派宗教的錯;另一方面,批評永生主義的人認為這根本是偽科學包裝而成的宗教。

永生不死如何從一個宗教議題變成科技議題?作為Talal Asad的關門弟子,Farman透過永生主義探討死亡與世俗主義之間的關聯。這是《關於不死》的分析最獨到之處,它示範了世俗主義批判如何可以與科技研究、本體論轉向與人類世危機等前沿領域相互對話。

一直以來,人類對死亡的自覺被認為是與其他物種最不同的特徵。人類能意識到自身的存在、但同時也知道這個存在將會有消亡的一天。無可迴避的死亡是現代西方世俗主義與人文主義的基石。死亡讓人成為人,抗拒死亡亦然。前者是自然的必然、後者是文化的領域。生物學上的消亡與象徵性的不朽──兩者的交互作用界定出了人 。今日的永生主義來自科學,科學是世俗主義的一大支柱,但永生主義卻又反過來挑戰了世俗主義的邊界。

Farman認為,科技永生主義是對西方世俗化過程裡三個「失落」的回應:取代了「靈魂」卻留下許多疑點的「身體-心靈」二元論;「來世」的概念被取消後的「時間與終點」問題;以及宇宙秩序重組後的「終極目的」空白。在除魅之後的世界,科技主張一切都有了答案。

《關於不死》是一本獵奇之作,值得被收進寰宇奇聞叢書,只是主角變成了當代的資產階級美國白人。才華洋溢的Farman寫出了一本黑色科幻民族誌,時而荒誕得令人發噱,時而是紮實的概念分析。永生主義者抱持著一種極端的樂觀盼望,他們認為科技與生物學將會無縫融合、持續把人類改造得更完美。Farman說,這是你我都再熟悉不過的、最主流的美式劇情:無可避免的終結過後,璀璨的未來即將到來。


Abou Farman是紐約新學院(The New School)的人類學副教授。他在紐約市立大學(The City University of New York)取得人類學博士,受業於Talal Asad等人。Farman的研究關注世俗主義與後人類、科技與美學之間的關聯。他同時也是藝術家雙人組合caraballo-farman的一員,活躍於劇本與影像製作。《關於不死》是他的第一本學術專書。


關鍵字:死亡、世俗主義、永生主義、後人類、美國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