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春光|第4章:收養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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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把每個人都逼狠了。錢是一種輕如鴻毛的東西,愈多愈輕,輕到一個境界就透明了。然而人們喜歡用貪婪、權力、欲望、名聲、責任等等一堆沉重的飾物打扮它,使得它變重變複雜。窮困的擔子是沉的,那沉使人淪陷在一種侷促中:眼是垂的,肩是耷的,連尊嚴都是矮的;除非沒有期待和牽掛。所以說「無欲則剛」,這「剛」是一種自在。

他們姊弟二人被收養前,住在婉甜爸爸的一個好朋友銀川叔叔家裡,寶紅嬸嬸剛生了第四胎,有充足的奶水養婉甜的弟弟,但也是暫時的,他們養不起婉甜姊弟太久。在她看來,銀川叔叔的不得已不是因為心(他有顆少見的好心腸),而是因為窮。窮把每個人都逼狠了。錢是一種輕如鴻毛的東西,愈多愈輕,輕到一個境界就透明了。然而人們喜歡用貪婪、權力、欲望、名聲、責任等等一堆沉重的飾物打扮它,使得它變重變複雜。窮困的擔子是沉的,那沉使人淪陷在一種侷促中:眼是垂的,肩是耷的,連尊嚴都是矮的;除非沒有期待和牽掛。所以說「無欲則剛」,這「剛」是一種自在。

婉甜姊弟在銀川叔叔家住了兩三個禮拜,婉甜的大伯父才出現。她從來沒有見過大伯父,也是從那以後她才知道他叫嚴嵩。婉甜爸爸是養子,跟嚴家沒有血緣關係。大伯父胖胖的,笑瞇瞇,看樣子是個好人。他跟銀川叔說,他很願意照顧婉甜姊弟,但是還沒有和老婆商量……銀川叔叔說沒關係沒關係——他說這話好像需要很多力氣,臉掙得紅紅的。大伯父臨走前說,過兩天給你消息,應該不會有問題。然後他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叠錢,數了幾張塞到銀川叔叔手裡。看見大伯父掏錢,銀川叔叔眼睛瞪得老大,想看又害怕看,恐慌得好像大伯父拿刀捅他,彎著腰,手推成一直線。那幾張鈔票弄得銀川叔叔不會站了,但繃著的笑臉鬆下來,聳著的身姿也柔軟了。

那時,大概沒有人覺得婉甜的大伯父會再回來。他是沒有再回來,他只是派人來接他們。後來婉甜才知道,大伯父要了弟弟的生辰(不知道為什麼沒要她的,後來她才知道沒必要),去找一個據說非常神準的青瞑仔算命仙。詳細情形婉甜當然不會知道,可是講給她聽的人把這事說得活靈活現的。

那人說:青瞑仔算命仙眼望虛空,口中唸唸有辭,忽然說:「這支命格骨秀清奇,只可惜命底太硬,一出生父喪母亡。雖然一生貴人不斷,但性情孤拐,到底也是有貴無福。二十五歲有一個大劫數,脫得過可以再活六十年。」

嚴嵩聽完胸中一驚,心想這瞎子起碼算準了一句「父喪母亡」,遂低聲請教:「不敢相瞞,我想領養這個孩子,不知道可不可以?」

「你和你太太的生辰?」

嚴嵩報了自己和妻子的生辰,瞎子手中搖著蒲扇,慢條斯理說:「天意!你和你太太命裡墓庫重重,空有萬貫家財,卻生不出一男半女。恰好這孩子能轉剋為福,墓庫愈剋愈旺,你收養他有好無壞,不止財源滾滾,還能旺你得子。」

這席話聽得嚴嵩喜上眉梢,一顆心像飛上了三十六重天。然而,算命先生頓了頓卻說:「但是,有一件事──」

「什麼事?」

「嗯,你四十九歲那年要當心,有個生死交關的災厄……」

「那怎麼辦?」嚴嵩急著問道。

「青山幾度變黃山,浮世紛紛總不干。眼裡有塵三界窄,心頭無事一床寬。」瞎子沉吟著說了這席話,便不再言語了。

婉甜十一、二歲時聽到徐媽跟她講這故事,心裡沒有特別的感覺,因為她對「命」這個東西有點麻木,但青瞑仔算命仙最後那四句話她聽了很順耳——徐媽為了想不起來那四句話怎麼說,還去找管家老張問了好幾遍——不知怎麼的,婉甜覺得自己好像心裡有個竅被撬開了一點,復又閉上。這讓她覺得那算命先生是個神祕得有如武俠漫畫中的人。

婉甜姊弟離開銀川叔叔家那天,寶紅嬸嬸起了個黑早幫他們整行李──其實也沒有什麼行李,不過是幾件衣裳和一點雜物──婉甜感覺寶紅嬸嬸對他們姊弟有了感情,知道他們姊弟倆要去過好日子她也高興,可朝夕相處了這些日子,雖然不是她親生的,也已觸動了她的母性。婉甜那時已經醒了,裝睡,看她在灰色黎明中東摸摸西摸摸,撫了撫他們姊弟倆沉睡中的頭臉,擦眼淚。

大伯父派人來接婉甜姊弟,聽說還擇了吉日吉時,好像他們是兩個兇物。

那時婉甜真想臨陣脫逃,她不捨得走,雖然她跟這個家的孩子們處得有點彆扭,他們會偷偷欺負她。現在他們一個個空著雙眼睛看她,好像也不那麼討厭了。寶紅嬸嬏的眼圈又濕又紅,銀川叔叔一直沒有抬起眼睛看他們。

然後婉甜終於哭了,兩隻手抓著空氣,像在空中挖洞。那時她一定是怕,因為來帶她的老張陰陽怪氣的,一張瘦臉,兩隻餓眼,比鬼差還嚇人;抱婉甜弟弟的徐媽也是一臉兇相——後來婉甜才知道,徐媽是因為憶起過往,心中悲苦,而她不笑時,臉看起來是嚴厲的。看婉甜哭,寶紅嬸嬸蹲下來抱住她,也跟著哭成一片。老張伸手來拆,婉甜更哭得淒慘。等她終於被老張扛上了肩,抽抽搭搭睜著模糊的淚眼看他們愈來愈遠,銀川叔叔這才突然圈起手對她喊道:「婉甜啊!阿弟的名字叫秀成,秀成──」

婉甜用力點了點頭,心裡知道他在兌現他的承諾。

那是在不久前的一個初春的早晨,寶紅嬸嬸在餵奶,婉甜依在旁邊看,想到什麼就順口問了出來:「為什麼阿弟沒有名字?」

寶紅嬸嬸先餵過兒子,再餵阿弟吃另一隻奶。婉甜知道她不是厚此薄彼,因為她那胖壯的兒子啜奶嘖嘖有聲,不一會兒就餵飽了,瘦小的阿弟卻要人動手搖他,提醒他吃奶,不然就只含著奶頭昏睡,吃個奶要花個把鐘頭,為免兒子在一旁啼哭個不住,才有了這個順序。

寶紅嬸嬸沒有馬上回答婉甜的問題,她把奶頭塞進阿弟嘴裡,溫柔地搖晃手臂,一會兒才抬起臉說:「因為妳爸爸媽媽沒有幫他取名字啊!」

「那麼他的名字就叫做阿弟嗎?」

「呃,這要問妳銀川叔叔,不一定他可以幫阿弟取個名字。」

那天晚上,銀川叔叔一進家門,婉甜就纏著他取名字。銀川叔叔和寶紅嬸嬸交換了一眼,笑著蹲下來對她說:「取名字是爸媽的事,我又不是妳爸爸──」

「那怎麼辦?」婉甜急了起來。

銀川叔叔笑說:「這樣吧,我認阿弟當乾兒子,就可以幫他取名字了──」

「什麼是乾兒子?」

「乾兒子嘛──就是──」銀川叔叔為難的瞅著寶紅嬸嬸,可是老婆沒有抬臉看他,只是微微的笑。然後他只好說:「乾兒子就是假的兒子,我就是假的爸爸,妳爸爸才是真的爸爸,這樣妳懂不懂?」

那時婉甜的感覺是:「大人真彆扭,做什麼事都需要立個名目。」不過她當然不可能逐字的這麼想,沒那麼早熟,只是覺得有點不耐煩。「那你要幫阿弟取什麼名字呢?」

「我想想看,想到了再告訴妳,好不好?」

如此這般,婉甜弟弟終於有了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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