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日記] 數字與夢：榮格心理學對一個物理學家的夢之分析

「我會耐心等待；如果我能活著看到解答，我將感到心滿意足。」如果他的「瘋狂想法」有助於理解由許多電子組成的原子結構，「我將成為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 多年來卡在無法用數學解決異常賽曼效應陷入憂鬱、流連酒國情色夜生活的包立，將不相容原則論文初稿寄給玻爾的信，1924（p.92）

包立是因不知足才有憂鬱症嗎？

剛看完非常精彩的科學史著作《數字與夢》（137：Jung, Pauli, and the Pursuit of a Scientific Obsession），作者 Arthur I. Miller 輔以訪談書信著作日記，將物理學家與心理學家的相遇結合（煉金術的「婚配」 marriage）得出一個虛擬實境的時代，我放下書本去吃飯時，幾乎都能看到穿著風衣軟呢帽的中年包立帶著他一臉諷刺的招牌笑容在我身旁走動。非常推薦讀者直接亦步亦趨跟著作者，沿這個世界的線性時間軸拍攝重建現實中構築物理學界三項偉大發現：不相容原則、微中子和 CPT 對稱原理的包立腳步，配著包立的夢，走過這個從一神教前就存在的曼陀羅，經過開普勒時代，找回已被父系三位一體一神論史觀取代掩蓋、失落的古代萬物有靈母系社會，完成「從3到4的艱難轉化」；在充滿啟發的發掘過程最後未竟的高潮—— 137 中，承接包立與榮格留給世人的未解謎團。

沒時間看完本書.zip=筆者此文的人，這邊有給忙碌者的二次壓縮檔.zip.zip，這篇ptt貼文把易經被引介至榮格精神分析理論的東西方來龍去脈講得很清楚：
Re: [問卦] 有心理學家榮格預言二戰的八卦嗎？

「牛頓並不是理性時代的第一人。他是最後一位魔法師。」
—— 經濟學家 John Maynard Keynes

本書至少有兩個讀者好吃驚冷知識足以劈開讀者腦袋，回顧台灣的現代科學教育美學觀讓我們接受什麼、不接受什麼滿有趣的：

1. 大家都以為牛頓是現代人想像的那種科學家，但其實他是當時最博學的煉金術士，運動定律只是他神秘主義求知過程中的產物之一。
2. 佛洛伊德與榮格的分道揚鑣在於佛洛依德是標準19世紀相信現代科學：自然/社會二元論，認為心智也可以被化約成物理和化學的「科學家」，但榮格認為超心理學也應該被納入科學範疇，榮格和包立的價值觀都更接近17世紀神秘主義時期尚未可一刀斷的時代——所以包立的痛苦一方面也來自再怎麼不合群，也要低調配合科學社群主流規則以免被流放的「社會性」痛苦。

因作者是物理學者兼科學哲學史家，不僅能從包立發展出的理論獲致外在成功，也能以數學公式推測他的內心困惑，是如何透過物理學/心理學、意識/潛意識的形式表達與解決的過程，身心從分裂走向整合。包立與榮格皆是一代大家，但世人只記得他們外在那面：將精神分析時尚化為政商名流所簇擁深具群眾魅力的心理學大師，和獲得諾貝爾獎言詞極度尖酸不擅社交的物理學者；他們追尋鍊金術古籍圖像，希望找到普遍存在人類集體潛意識 — 也包括讓物理學者發展出理論的「直覺」—「原型」（Archetypes）的企圖，卻被人們刻意保持距離、遺忘掩蓋，即使包立不認為神秘主義路徑有未來，他期望的是在解釋力狹隘的現代物理學之外，尋求世界更完整圖像。拉圖在《我們從未現代過》提到，西方心靈刻意切割科學 vs 社會的對立，默許兩者間衍伸物曖昧往來但不能浮上檯面，以維持平衡（這或許就是為何我不相信進步主義的原因，「留下來的」≠「最適宜生存的」）；而當時被科學界認為是無稽之談的「意識」概念，「今日，利用量子力學探討意識是個新興研究領域，當中包括包立曾思考過的議題」(p.23)。

我們無法確認實證主義者佛洛依德認為潛意識來自壓抑的性，是否與他跟小姨子的不倫戀有關（榮格爆料這點被佛洛伊德學派抨擊抹黑，當然榮格跟神秘學和煉金術千絲萬縷的關係對19世紀至今的強勢理性主義學界來說，可能比大師跟女人間的感情糾葛更屬醜聞），相較於愛惜羽毛矜持重形象的佛洛伊德，榮格外放的明星魅力，不僅吸引有志研究心理學的男女醫師投靠門下當他的秘書助理（很可惜的，除了包立沒有人被榮格列為共同研究者），也使各路「毛皮大衣女士」排隊等他開導諮商開到床上；或許因此，性是榮格已經超克穿越的慾望，他認為性只佔了人生中一小部分，得以進展到更深層次的靈性追求。榮格 x 包立的共舞也是獨特時空條件偶然擦亮的火花，研究途徑一旦被不適合的人複製模仿，就容易陷入邪教崇拜或心靈雞湯自說自話的陷阱。

以中世紀手稿風謄寫、榮格身前不允許他人翻看的私人夢日記《紅書》 ，許多類似的原型圖像與煉金術古籍不謀而合，於榮格身後出版意外成為暢銷書。

這些原型也經常被使用在當代ＰＯＰ作品企圖引起共鳴，例如認為「學識是伴隨著人們的心靈與生俱來而來，而非來自人們設計的教育制度」的猶太教密宗分支卡巴拉所描繪伊甸園正中央結永生果之樹：生命之樹，就被使用在《鋼之鍊金術師》真理之門及《新世紀福音戰士 Evagelion》裡。

共時性與可旋轉的曼陀羅

「視覺化的圖象」一詞貫穿本書，作者開宗明義有意識地視覺化重現一個時代，當時的科學也非常仰賴視覺化來理解，但原子的四維世界卻違反直覺，第四個量子數無法以可見圖像呈現，直到解決系統概念。包立於1920年代開始尋找為原子世界創造出真實圖像的方法，1932年因嚴重的情緒困擾與榮格會面後，他開始詳細紀錄夢境，並在與榮格書信來往中學會分析探究他的夢境從集體無意識所浮現的真理。

原型不是承接而來的觀點，而是潛能...其起源永遠無法釐清，因為它們存在於一個我們永遠不會直接認識的神秘陰影地帶，也就是集體無意識。

榮格將原型描述為一種無形的晶格（crystal lattice），其形塑想法的方式，就如真正的晶格折射光線一般。來自個人無意識的感知或想法可以賦予原型能量，或說「集結」（constellated）原型，而讓原型「到位」，原型因而可以透過圖像或是符號為我們所見。藉由這種方式，原型能夠從妙體（不屬於個人無意識和意識組成的）領域來到意識層面。（p.37-38）

借用超級歪用榮格心理學解析《全面啟動》圖解：
「榮格就認為這代表在個人無意識的冰山底下，還有一個更深層且全人類共享的集體無意識...經過長時間的演化後，鑲嵌到人類的集體無意識裡，所以夢境裡重複出現的原型意象，其實是人類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轉化到集體無意識的心靈模組，再加上個人無意識的經驗內容所產生的結果。」

「演化的基因記憶」是超級歪對榮格「集體潛意識」的「科學性」詮釋，但從榮格與包立兩人書信往來，象限兩兩對應的最終修正版曼陀羅中，可以看出他們想說的是別種東西：

我們所處以「因果」串連先後的單一事件線 ↔︎ 同時或「沒有時間」的偶然事件間的聯繫
vs
不確定原理中無法預測單一原子的時空 ↔︎ 可預測的半衰期
（或許在這可加上玻爾互補原理的波 ↔︎ 粒子）

就如同我們無法確認個人與集體無意識之間的關聯。

20世紀初的Nerdy《The Big Bang Theory》喜劇：物理學家ver.《浮士德》

「我們很遺憾地宣布我們認識多年的女性密友
——宇稱
在歷經實驗性治療引起的短暫痛苦之後，已於 1957 年 1 月 19 日平靜地去世了。

親人代表 e,μ,u」

——包立的宇稱理論被吳健雄實驗推翻後，寄給玻爾幽自己一默的信，1957
（e,μ,u 為電子、渺子、微中子，是參與弱相互作用眾多粒子中的三個，p.291）

戰後是費曼、吳健雄等新興物理學者發光發熱的時代，隨著與物理學關係冷卻又來不及解決137之謎，包立逐漸退出人們視野。面對眼前這個短影像的世界圖像（抖音、CCP的新興菁英莊園奴隸主思想席捲全球、天然統）非常糾纏我，社會以科技擴張時尚監控、高速運轉的狀態已不再給予個人擁有鬆垮意識及潛意識空間的權利，換言之，連自己獨立意識的居住正義都被剝奪了，勞動以外我們只有SNS，沒有自己看書思考的時間，自我心靈地景旅行成本和現實效益都太低也無法視覺化分享給他人，這是包立在玻爾原子模型進入「無法被視覺化但正確的物理世界」有過的掙扎，也是資本主義入侵我們的世界觀與美學系統的象徵。加上 STS 的興盛，卻讓我不免覺得文組在做的，就是老家老媽每日點燈維持起居，等待娶了科學的浪子回頭繼承家業；身為人文主義者摸黑拾級而上為一座陳舊的燈塔點燈是你唯一能做的事，一旦老媽不再想起床、老家燈一滅，兒子便不會再回來了。

但⋯⋯如果連受過醫學訓練的榮格都被物理學界認為是科學的門外漢，那文組都能幹嘛 0.0

我希望潛意識能像包立的夢給我一些解答，但因為我不像包立日時理性全速運轉，而是日常就在思考這些模糊個人潛意識與意識邊界的事，所以我只能在夢裡補償性地社交工作戀愛，一無所獲。我以礦脈理解潛能，沒有的就沒有也無法練習，或許我沒有集體潛意識的取用權。

1932年，圍繞新興微中子理論的哥本哈根玻爾研究所年度復活節會議後的滑稽劇：「哥本哈根的浮士德」，劇本安排沒有出席的包立擔任麻煩製造者梅菲斯特一角，空氣嫁打斷上帝／玻爾與天使們對天體物理的狂歡熱議，抱怨物理學的困境讓他痛苦悲傷，完美對應微中子理論正是用來反駁玻爾認為「 β衰變情況下，能量和動量守恆只能用平均值」的初衷；並對浮士德／善於科普的艾倫費斯特推銷他誘人的中微子理論，雖然最後還是沒有成功。

劇末飾演微中子的物理學家獻唱：

我的質量為零，
我的電荷相同。
你是我的英雄，
微中子是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命運，
也是你的鑰匙。
大門闔上
因為少了我。（p.158-162）

[The Big Bang Theory S6E19] 世界線收束前

我很喜歡《The Big Bang Theory》 S6E19 關於 Howard 爸爸留下來的信，極其溫柔的一話：大家無意間發現並看完信之後，決定每個人各給 Howard 一個版本，讓他選擇相信小時候選擇拋妻棄子的爸爸理由何者為真，觀眾到最後也跟 Howard 一樣，聽完所有故事選擇自己想信的版本。看完之後我畫了這張圖（希望不要有人盜圖 QQ）：根據態疊加原理，不去觀測 薛丁格的貓的各種可能性，未來便不會塌陷，達到量子永生（quantum immortality）。或許在這悲哀的人世間，有另一個世界線的我念了理組或成功成為生物人類學家，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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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 榮格生前訪談紀錄片：Interview with Dr Carl Jung 1957
•  Face To Face | Carl Gustav Jung (1959) HQ 
• "Matter of Heart" - The Classic Documentary on C.G. Jung (Full)
• The World Within - C.G. Jung in His Own Words - Documentary, 1990
• 本書作者 Arthur I. Miller 在歐洲核子對撞研究所 CERN 關於本書研究主題的演講（CERN的包立檔案室收藏貢獻了本書一部分史料）：The Strange Friendship of Pauli and Jung
• 目前在 Giloo 已下架的紀錄片《穿越意識界》（... When You Look Away，2017）則是導演個人追尋波與粒子各種可能，片中所走訪哥本哈根大學玻爾研究所的物理學家也提到包立與榮格。關於本片可參考黃以曦的影評：〈「不看」是否等於「不在」？——《穿越意識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