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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务正业的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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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镶玉和邱莫言:双性同体的女性想象

不务正业的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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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心血来潮,重看了一遍《新龙门客栈》。这部电影现在再看,故事已经觉得多有经不起推敲之处,但这其实已经不是我第一次重看龙门客栈。之所以看再看,是因为我特别喜欢里面的两个女性角色,尤其是金镶玉。

这部电影的故事主轴其实是以男主角周淮安为中心展开的。但是我想恐怕很多观众,都不会对周淮安有太深的印象,但金镶玉和邱莫言的形象,却深入人心。饰演两个角色的张曼玉和林青霞,刚好是华语世界我最喜欢的两位女星。两个人本人的气质,以及在剧中的角色,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女性想象,却又都不是典型或传统的女性形象。虽然我感觉徐克或许只是无心插柳,但这部片子中的这两个角色,实在有种相反相成的恰到好处。虽然金镶玉毫无疑问是华语电影史中最经典的角色之一,但我想如果没有邱莫言的反衬,这个角色的光彩恐怕也要打一些折扣。

比起后来《花样年华》的欲语还休,这个时期的张曼玉美得张扬。金镶玉一出场就满屏香艳,整个人柔到骨子里、媚到骨子里,让人一下子就想起她同时期的另一个经典角色——青蛇,又或是《东邪西毒》里短短数分钟的惊鸿一瞥。但金镶玉又不是只有柔媚和风骚,她举手投足间的那种性感,并不带丝毫的讨好。她柔软的身段和流转的眼波背后,有火辣辣的爱恨和欲望,简单直接,不加掩饰。

这种感觉,在张曼玉身上直是人戏不分,但却很难想象叶子媚、邱淑贞之流能够诠释这个角色。这就让金镶玉这个角色,远远超出了一个“性感”的符号。金镶玉风情万种,却不见半点谄媚。她的风情是自然的展现,并不是拿来取悦的“卖弄”。她跟周淮安洞房那一段,颇有性别倒错的喜剧感。再到后来双方打起来,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但是看到东厂的人杀了她的兄弟,她便愤然加入战团,纵然螳臂挡车,对方势大,她也不在乎。这个举动,与其说为了帮心上人,不如说是一时意气。她跟邱周二人真正的感情,是在同仇敌忾的一番恶斗中才发展起来的。

这样一个贪财好色、却又快意任情的角色,是典型的武侠人物,但却极少是女性人物。这也是我觉得《新龙门客栈》很有意思的一个地方:邱莫言和金镶玉这两个角色,实际上都有一种双性同体的美感和张力。邱莫言的双性是显性的,金镶玉则是隐性的。她在表面上大概可说是“女人中的女人”,但她的性格塑造却更像传统上的男性角色——我们不难在她身上,看到韦小宝、田伯光这等人物的影子。《驴得水》中的张一曼,身上也有这种隐性的双性特征,从而使得人物传达出一种丰富的审美和戏剧张力。

邱莫言则相反。她女扮男装,外表是男性,内心却细腻敏感。片中几处邱莫言和周淮安的感情戏,男装扮相的林青霞那英气的眉眼,和她在情人面前的小女儿情态形成了一种充满审美张力的反差。其实电影本身对邱莫言着墨不多,这个角色的历史,她有过怎样的故事,影片并未交代。所以邱的形象,相对于金镶玉来说要单薄许多。这角色名叫“莫言”,确实连台词也不多,但妙在林青霞眼角眉梢,举手投足,不经意便带出无数情思遐想,不言而言,不表而表。两个角色,一个风骚入骨,而又敢爱敢恨、快意恩仇;一个英气逼人,却是满腔柔情、缠绵缱绻。

这种双性同体的戏剧安排,其实在中国古代很多女扮男装的故事中都可以找到:木兰从军,梁山伯与祝英台,孟丽君、还有多个版本的“女状元”、“女驸马”故事等等。这些故事从古至今流传不衰,中国人从小就耳熟能详,对这些故事中的女子,也往往极为赞赏喜爱。我小的时候,就偏爱这样的故事,而不喜灰姑娘之类王子公主的童话。但现在想来,这些故事中的女主角,无论是上阵杀敌的花木兰,还是位居庙堂的孟丽君,都仍然还是父权社会框架中的想象。此类故事中的大多数,女主们最后的结局都是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回归家庭。故事的整体线索和所宣扬的价值观,也逃不过“忠孝节烈”四个字。 

当然,古代的作者们也很难对女性的命运有别样的想象。反观《新龙门客栈》,金镶玉的结局是开放式的,她一把火烧了龙门客栈,决意去找周淮安。 

对这个结局,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解读。你可以说金镶玉自始至终都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她可以在大漠中让龙门客栈屹立不倒,也可以一把火说烧就烧,说走就走,想要谁就去找谁,一如既往地快意任情。你也可以理解为遇到周淮安之前的金镶玉可能是为自己而活,之后她就成了周淮安的附属,她的命运,只是跟着他而已——由此你也可以说,即使是金镶玉这样绝少羁缚的女子,她的人生也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如意郎君的到来。

后一种理解,大抵符合传统的套路。自古以来故事中的女子,不管是“规规矩矩”地待字闺中,或是大胆一点的帘后偷窥,又或是干脆男装出行,走遍天下,最终的结局和归宿,都仍然是嫁给一个如意郎君。女子的人生,就如电影的剧情一样,两位女主打个昏天黑地,一死一伤,但故事的主线不是她们的,故事的主线,是男主角的人生、男主角的恩仇。

近年的许多日剧,都涉及年轻人不想结婚的社会现实

从某种程度上,今天的社会环境已然有很大的改变,但社会观念对女性命运的想象,似乎仍然囿于婚姻家庭。今天的女人虽然已经不用女扮男装,但我觉得在东亚社会,女性婚前的生活或许多少有些“女扮男装”的味道。年轻的时候“疯”一点无妨,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该“收心”了,找个“靠得住”的——而不一定是情投意合的——老公变成了重心。婚后最好家庭为重,“洗手作羹汤”,你曾经那些“孩子气”的追求和梦想,既然“长大”了、“成熟”了,最好也就不要再提起了。

对金镶玉的前一种理解,我则愿意看做是《新龙门客栈》的开放式结局留下的一点念想:火烧龙门客栈之后,过去的推倒重来,天大地大,结尾的画面透着一股苍茫的寂寥感,但也有无限的自由与开阔。《驴得水》没给我们留下这点念想。张一曼发疯是一个很合逻辑的结局,在一部处处荒诞的黑色戏剧中,透出一抹悲凉的现实主义色彩。

我不知道徐克如何理解金镶玉和她的结局,但我自己私心觉得,金镶玉这样的人物,也就只有徐克能够塑造得出来。武侠片传统上是偏男性的电影类型,但徐克所塑造的青蛇、东方不败、金镶玉,都体现出他对女性、对性别“非传统”的理解。在这一点上,他高出华语世界绝大部分的男性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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