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係
把戀愛用回望的角度重新談一遍,用筆的那種,D介紹自己,說她這樣寫作。
錄音筆喜出望外而後樂極生悲,電量指示燈終於還是滅了,在這句惟一可能成為素材的口述之後。
採訪一個運氣遠勝於才華的小說家是這樣的,尤其當暢銷與言情兩個標籤同時黏附在面前人身上。惟一能讓我避免記者夢危機的,是嘗試把這次經歷歸納成經驗,並在無限的悲觀預期裡保持有限的自我貶低——天知道我還需要在這樣的工作裡摸爬滾打多久。
被D拋出的每個字,成分都模糊不清,濕答答的,一切都不友好地含混著,和窗外的梅雨季節一樣讓人討厭。我一直在提醒我不要忘記,我的工作,是訓練這些邊角料成為合格的演員,好偽造一場塑料大棚里的晴天。
暫時性的必要犧牲還能如何?總之又尚未崩壞地度過了兩個小時的雞同鴨講。錄音筆電力耗盡之後,我作為人的部分開始蘇醒,非常流暢,象徵性的起身接續象徵性的抱歉。很真誠地,可能充電設備壞了可能幫忙的室友不知道,這種理由當然不算撒謊。
我投身於假裝收納的尋找,我的本子,我的包,我的筆。我一點點把我的附屬物件拆分又組合,掩護我的搜尋,關於她的,動身離開的念頭。
用不了多久我會發現,D當真是一個不在意數字的人,牆上掛鐘的指針旋轉無關她的時間,她只是坐著。我只能選擇理解成她突然沈浸於聽雨,否則我該覺得她瘋了,而無論是哪種解釋,我與她的距離都只會更遠。
把戀愛用回望的角度重新談一遍——精神世界裡我們之間必須誕生的破落大地,思緒孤孤單單回到這,我也坐下,讓身體和構思一樣沈默,我希望以這一句展開並快速結束我的採訪寫作。
其實我並沒有問很多問題,是什麼為什麼如何做之外,我也並未準備問出超出基本理性認識的東西。我不相信她看不出我對情感連結的淡漠,取得世俗成功者應當是個聰明人。然而第一個問答就開始崩裂。我問她的取材,很關鍵的問題,我需要故事,越多越好,尤其是和目前改編網劇主演感情經歷類似的橋段,越像越好。D應當是個聰明人,我並不懷疑這一點,她卻侃侃而談那些真正的愛情,她的故事。
可以說沒有任何情節,這些分手的集合里,每一對掌心究竟是握不住了,還是單純想念舒展的自由她隻字不提。每句話都從「我」出發,重要的是不以任何撫慰為目的,僅僅作為加害者再來一次,換一個旁觀者的方式,在某種PTSD的邊緣試探,旁敲側擊本就搖晃的建築。她是設計師與無需督工的工人,但很明顯至少同時也擅長甚至更擅長拆遷,當然無論形體如何變化,她一直稱其為愛。
我在這原計劃最多一小時的對話裡,越來越失去自己的在場。我不能不認為D把表達本身作為了心理咨詢師,語詞之外反正都足夠無趣,也少有她擅長的,僅僅為了不失安全的有趣,她就有十足的動力不斷打碎又創造,圈地自娛。
我不會問我真的想問的問題,比如她是否曾擔心存在一個抽象的EX的總和是一種人的異化?這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我早就替她回答了:當一個人不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當然會只看見我自己,這是值得我捍衛的、我應當捍衛的個人權利。化膿之處適合孤芳自賞,當人同時信任自己作為醫生和加害者的能力。
其他人作為故事的一部分被講述時,講述者本身也無可比避免地把自己收編成符號,同時想著這一點要努力避免。事實上我們既不能有傾向,也無法有這總能力完全代入作為經歷者的自己,當我們拿起筆的時候。
我其實在介紹自己,說我這樣寫作。而她低垂的眉目與沈靜並非出於某種品格,她只是累了,在幾百萬字的剝離又在場的文字侵襲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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