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面對倖存者內疚?
——關於何桂藍《內疚是不是會令人感覺變鈍?》的一點想法
不是想要吹捧誰,但每次(前)立場姐姐何桂藍發文,總讓我有種「天啊,點解佢可以次次都咁中point?!」的感覺。讀到她1月初的文章《內疚是不是會令人感覺變鈍?》,就湧起了各種難以把握和表述的思緒——因為文章想要處理的,是在牢獄外生活着的我們,多多少少都會有的倖存者內疚症狀。每個關心香港、關心為信念奉上前程的人,會有內疚感是很自然的。要承認、正視、以至處理這份感覺,卻毫不簡單,尤如要觸碰到心底很敏感、脆弱的部分一樣。
但不去觸碰就沒事了嗎?當然不可能。願意誠實面對自己的人都知道,內疚感會怎樣影響一言一行,帶來哪些好或壞的行動,如何形塑跟身邊人的關係。有些人可以成功轉化內疚,努力為香港和手足做點甚麼;有些人被內疚感壓垮,無法處理好洶湧的情緒,甚至發洩在同路人身上。種種現象,相信我們都不陌生,只是未必有勇氣去為這股躁動命名而已。
何桂藍在文章中,則舉出被藝術家白雙全當成創作對象的例子,帶出內疚感如何影響人們理解在囚者。行文中可以得知,白雙全將跟何桂藍私人來往的信件,直接製成作品,當中選取並放大了白認為能夠反映藍的素材,省略了其他藍認真討論回覆的內容。白雙全似乎誤解了藍的情感狀態,作出符合白自己情感狀態(內疚感之類)的解讀,並以這份誤解創作出一個藝術品。
作為被公開、被凝視、被創作的對象,藍的身位好像反而有些尷尬:「可以回應嗎?可以補充資料嗎?可以評論嗎?」因為她知道白的作品抽取和忽略了甚麼信件內容。假如是私人來往的信件,想必不會有這份尷尬吧,哪裡有誤會、忽略之處,直接回覆就可以了。正因為白將藍的回信製作成公開作品,加上懲教的介入,兩人的私人對話便有了公共性,也就是藍為何公開撰文的原因。
相信大部分牆外人、會跟在囚者通信的人,都不是享負盛名的藝術家,不可能將信件製作成作品。即使如此,擅自公開私人信件、不自覺地誤解或忽視某些信件內容,都是大家需要多加注意的地方。牆外人有曲解與公開私人信件的自由,牆內人卻沒有免於監控、懲罰的自由。藍竟說不覺得嬲,我這個局外人倒是看得有些憤怒。嘗試少一分自我,多理解別人的處境,是尤其重要的提醒。
另一方面,藍認為白好像被困在內疚感中,無法作出有意思的討論或創作昇華——正因如此,才會製作出似乎以偏概全地理解藍的藝術品。白作為牆外人,對在囚者有一副難以被動搖的既定印象,當藍違反了這一印象,就超出了白的負荷。這不是要怪責牆外人或創作者,而是反映出監獄與政權的壓迫,「就是將我放在一個令其他任何人都自覺無法再與我認真溝通的處境,營造令人的創作力失靈的環境。」
我開始能理解白雙全或文章也提及到的韓麗珠的難處。做創作的人,想必比一般人感受性更強,要面對的內疚感亦更嚴峻。藍問,內疚是不是會令人感覺變鈍?我想,有些人的內疚,大概是被放大到難以感受其他情緒吧。在這種意義上,牆外的人,也同樣被放置在囚禁着的處境裡。
問題是,牆外的人,有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被內疚感吞噬?甚至到了讓牆內的人擔心、失望的程度?這又是面對政權壓迫的恰當做法嗎?想到這裡,我又感覺文章是直接跟讀着的我們對話。
我不敢說從沒受過內疚感的負面影響、做出影響他人的錯事。像是頭一兩次收到筆友回信吧,難免會有想要公開私人信件、證明給別人看的衝動。幸好早就告知應當保障筆友,才不至做出蠢事。又或者,有時出於各種顧慮,只能空洞地回應筆友,無法將我們的對話昇華。但隨着時日與心智上的變化,我會懂得如何控制內疚感及其他負面情緒,有時跟筆友誠摯的交流,雙方都會有啟發和得着。處理好內疚感並非不可能,關鍵是,有沒有打算正視內疚感?願意妥善處理內疚感嗎?
不少人為了逃避內疚感的負擔,只想以最簡便快捷的方式處理,比如寫道歉信給手足、消費不知支持民主自由在哪裡的黃店、贊助擅於講出負面情緒的KOL等。有不同的個人取向當然沒有問題,但反過來要被內疚的對象去解決自己的內疚,未免有些不妥吧。許多手足已自覺是用完即棄的condom,還要被當成撫慰的工具,不免會感到難受。誠然人們都不是存心要傷害誰,只是無心之失,不該被當作罔顧他人感受的借口。
內疚感,正反映你我有良知去觀照這個不公義的社會,所以不是甚麼值得羞恥的事。而我們需要處理的,並非要全然消滅內疚感,而是誠實面對軟弱的內心、將內疚感轉化為行動力、跟內疚感共存。漸漸我們會發現,內疚感不如想像中可怕或負面。反而在最艱難的時候,內疚感會提醒我們善待身邊重要的人,彼此支撐繼續走眼前充滿未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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