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後隨筆：洛夫〈愛的辯證 —— 一題二式〉

◎洛夫〈愛的辯證 —— 一題二式〉

　　　　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莊子盜跖篇

　　式一：我在水中等你
水深及膝
淹腹
一寸寸漫至喉嚨
浮在河面上的兩隻眼睛
仍炯炯然
望向一條青石小徑
兩耳傾聽裙帶撫過薊草的窸窣

日日
月月
千百次升降於我脹大的體內
石柱上蒼苔歷歷
臂上長滿了牡蠣
髮，在激流中盤纏如一窩水蛇

緊抱橋墩
我在千噚之下等你
水來我在水中等你
火來
我在灰燼中等你

　　式二：我在橋下等你
風狂，雨點急如過橋的鞋聲
是你倉促赴約的腳步？
撐著那把
你我共過微雨黃昏的小傘
裝滿一口袋的
雲彩，以及小銅錢似的
叮噹的誓言

我在橋下等你
等你從雨中奔來
河水暴漲
洶湧至腳，及腰，而將浸入驚呼的嘴
漩渦正逐漸擴大為死者的臉
我開始有了臨流的怯意
好冷，孤獨而空虛
如一尾產卵後的魚

篤定你是不會來了
所謂在天願為比翼鳥
我黯然拔下一根白色的羽毛
然後登岸而去
非我無情
只怪水比你來得更快
一束玫瑰被浪捲走
總有一天會漂到你的手中

　　愛的辯證這首新詩，分成了式一與式二。式一的內容與莊子〈盜跖篇〉的原文相呼應：在式一裡，主角尾生在橋下等不到女子的到來，之後河水暴漲，於是尾生抱著樑柱繼續痴痴等待，最後溺死在水中。但是在式二裡，有了與〈盜跖篇〉原文不同的轉折：尾生在水淹至臉部時，選擇了登岸而去，決定先放棄與女子的約定，並期許未來能與女子再次相見。

一、主題情感
　　式一的主題情感，表現出尾生對約定的堅守與戀愛的痴情，無論他面臨什麼困境，都不會背離與女子的約定。式一雖然擁有為了與女子的約定而至死不渝的心志，但難免增添了幾分固執與愚昧的成分。

　　式二的主題情感，有了變通、理性的成分存在。式二的內容表現出尾生的臨機應變：尾生決定放棄與女子的約定，並且離開橋下，登岸而去。但這並不代表尾生不愛女子了，「一束玫瑰被浪捲走/總有一天會飄到你手中」透露出，尾生相信總有一天會再次和女子見面。

二、表現手法
　　式一的表現手法：「浮在河面上的兩隻眼睛/仍炯炯然/望向一條青石小徑」，使用了鮮明的視覺摹寫，就算水快淹沒了尾生的頭頂，他依舊不離不棄。在第二段，也用了大量的視覺摹寫，藉此表現尾生在水裡長時間度過後的模樣。在第三段，「緊抱橋墩/我在千噚之下等你」述說尾生就算是死亡了，也依舊在等待著女子的到來。最後，詩人補上了「火來/我在灰燼中等你」這詩句，以此表示尾生就算面對了大水以外的困境，也會繼續堅守與女子的承諾。

　　式二的表現手法：「風狂，雨點急如過橋的鞋聲/是你倉促赴約的腳步？」描寫尾生目前處在風大雨大的環境等待。而雨點激烈的敲擊，像是女子倉促的奔跑聲，讓他產生了終於能與女子見面的興奮之情。第二段、第三段的詩句，透露出尾生已經產生了猶豫之情，並浮現了登岸的想法。在最後一段描寫，尾生選擇登岸而去，由於大水的關係，讓他不得已背棄了承諾，並期許未來能有機會見面。

三、意境呈現
　　式一的意境呈現：一開始以尾生在痴痴等待。等到他變成了腫脹的屍體之後，仍然不改變固守承諾的想法，呈現出了「痴情、感性」的意境。

　　式二的意境呈現：剛開始是滿懷期待地等待，到中間變成尾生在生命與約定之間選邊站的掙扎；最後，他選擇登岸而去，保全自己的生命。不一定要在今日見面，擇他日再見也無妨，期許總有一天彼此會重溫甜蜜的時光。式二呈現出了：「臨機應變、變通、理性」的意境，並且有「殷切期盼」的成分存在。

　　詩人會將詩題取作「愛的辯證」，是要將詩分成「正面」與「反面」的模式，給予〈盜跖篇〉原文兩種不一樣的詮釋。式一是正面，表現出對信守約定的堅持；而式二是反面，表現出要考量現實的狀況，才是理想的。

　　愛情，應該不能夠被自我拘束才對。我想，在生命與約定的選擇當中，我會靠往生命這一邊。畢竟，人死了之後，就再也不會有與他人見面的機會了，唯一沒失去的，大概只有「信守承諾、痴情愚昧」等等的評價罷了。只要人還活在世上，無論過了多久，總有一天一定能與那一個人見面，再次共度美好的時光。

　　　　——201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