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潜行者》: 一部电影的元解读
1975年,《镜子》在苏联上映,用一首影像诗歌,震惊世界影坛。1979年,《潜行者》跻身院线,却激怒苏联当局,塔可夫斯基遂流亡欧洲。1986年12月,在巴黎最温暖的一个冬日,安德烈死于肺癌,享年54岁,最终也未归故土。在他的电影中,其父阿尔谢尼伊.塔可夫斯基的诗歌反复出现,成为如影随形的灵魂。而据说拍摄《潜行者》时,那个被核泄漏污染的片场,致使了导演的早逝。
我猜想诸位从未听说过安德烈. 塔可夫斯基,更没看过他的电影。以上是你需知的,关于他的全部。若你看过潜行者,此篇是生长于电影中的,一部纯粹由个体经验出发的元叙述影评。其中我试图从影像逻辑与内容两方面切入,抓住本片的精神内核,向各位阐释塔可夫斯基的创作哲学,与他关注的问题。若你还未看《潜行者》,请先把下文当作一篇独立的实验性叙事,我称之为“影像文学”。电影创作根植于文学传统,而文字又以此新形式寄生于电影,以完成自身。这种跨媒介的寄生关系令我着迷。
若你仍觉得上述言论均属屁话,请只记住这一点---- 重要的不是逻辑,是感觉。
尽可能多地留意文中出现的意向,格式,与行文风格。晦涩难懂,故弄玄虚不是我的目的,每一个字都有其存在的意义,都与电影相连,形成一种微妙的双关。当你抓住了那感觉与意向,就可以打开电影,一个人安静地在黑暗中观看。只要够投入,便会开始发现宝藏了。宝箱中的钻石是塔可夫斯基赠予荧幕前的每一个你的,每一颗都独一无二,只属于你。慢慢的,你会发现《潜行者》就是《镜子》,倒映着你与我的故事,以及导演对我们,对人,最深切的爱意。 - --笔者
若你在睡前读完此篇,你会梦见潜行者,以及安德烈,他苍白的眼眸。 — —写在前面
第一部分
鳞甲密布的“房间”,像一颗呼吸的肺,苟延残喘,徒劳地扇动肺叶,吮吸灰气。在“房间”正中的床垫上,赤裸着潜行者,左手按住喉咙,每个脚趾钻进一团不同的漆黑,肚脐上下起伏。潜行者活在“房间”里,他把头向上仰去,顺着喉管似的通道向外窥探,看到两块发肿的扁条体,一道栅栏横插在中间。栅栏的两端刺入肉中,正上方立着一个蓝色酒瓶,白光稀松地照在酒瓶上。透过自身,酒瓶折射进淡蓝的光;包裹着栅栏两端,扁条体流出暗红的血。红与蓝流进潜行者幽黑的眼睛,他想张口说话,却只把伤口扎得更深,栅栏一阵痉挛,酒瓶应声落地。
——剪切——
1976年10月,爱沙尼亚,安德烈躺在云朵上,身体从未感到如此轻盈。创作的空档期总是混杂焦灼与惬意,而在他上方是一面无边无际的镜子,精准地复制着现实的影像。安德烈凝视镜子,看到另一边的世界中有水虫的脚心,树叶背后的经络,雷同的云朵与太阳,却唯独没有他褶皱的脸庞。
有两封信件他总随身携带,一封来自一位唯物主义牧师,谨代表其所在教会,向他痛斥镜子的存在。为什么会有镜子,他们说,这世间最可恶的发明,消磨无产的能量,让人看到无数上帝与列宁,凝视自身的自身的幻象,与对于怀疑的信仰的怀疑,是一种纯粹的精英虚无主义。第二个信封上写着一位单身姑娘的名字,其中她大谈电影的形而上学,声称影像的张力能使观者从中看清自身,并通过修正误差的方式积极地参与电影的塑造。
现在,他的手中正握着第三封信,署名是苏联电影协会。安德烈闭上眼,在风中感到几位影评人聒噪声线的协响——褒奖,斥责,猜测与理论混杂在一起,发出一股腐臭。他睁开眼,看到信纸上的墨迹正如河流般融化,向上空飘去。在世界与镜子交界的边缘,文字的墨迹化作涟漪,由点及面,逐步扩散,形成无数交错重叠的圆。安德烈用力一蹬,朝天边的镜子冲去,欲望从未如此充斥胸膛。一点一点,他看到世界变成了那些循环往复的圆,而他正赤身裸体,站在圆与圆的交点上。
破水而出,他翻身上岸,圆圈被水波推向岸边。不一会儿,湖心中央缓缓浮出一张空白的信纸。镜子的另一边,墨迹的黑晕不复存在,在雷同的太阳与云朵上,躺着安德烈惨白的脸。
——剪切——
凌晨两点,阴郁破败的房间,微醺。我扔掉酒瓶,猛地想起塔可夫斯基的名字是安德烈,喉咙痛得难以复加。体内的某处在滴血,胃口胀得像水袋。致安德烈,我写道,我听见了你父亲的诗。
名为无望,这小小死潭,倒映黑夜影子。
凝视它,伸出脚趾,
一点,哗啦,幻想着,那罪恶的初次。
可我早已
习惯了扎猛子。
我睡在片场里,彻夜地失眠。就在上周,我决定贡献出自己的房间。现在这里房门紧锁,内部破败不堪,墙壁上贴满了便签纸,林林总总,像穿山甲的鳞片。那么多布景,我想,却哪里也没有达到。闭上眼,潜行者开始穿越“区域”—— 那里有浮动的水草,幽闭的地下管道,无尽的水滴与回声。可我坐在房间里,赤身裸体,环抱双膝,梦见身旁的电影镜头只是一面反光玻璃,上面印着光滑的墙壁,无字的便签纸,与被剥夺意义的呓语—— 这里缺乏事物的质感,影像只在徒劳地堆叠。
睁开眼,看到镜头上哭泣的脸。我拿起酒瓶,用瓶口轻触镜面,缓缓倾倒,第一次听到了水的回音。光影随酒水向下倾泻,形成一层流动的马赛克。
——剪切——
第二部分
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或许只过了秒与秒之间短暂的无限,潜行者梦到了一座横钢筋铁桥向下倾塌,横跨天际。巨大的龙骨从天而降,却从他的身体中穿过—— 原来他也是这座铁桥,是这个倾塌的梦的一部分。
他翻过身,预感到即将到来的剧烈刺痛,身体开始痉挛抽搐。他向侧倒去,一根斜插在地上的钢管刺穿了他的侧腰,躲过心脏,并从胸腔左侧的胸骨下崭露头角。
就在刚刚,他动了欲念,并如愿以偿。“房间”如此惩罚了他,也向他展露了被遮蔽的真相。临死前,潜行者知道了“箭猪”的名字。阿尔谢尼伊. 塔可夫斯基,他默念着,想到不久就要离去,感到一阵释怀,一阵狂喜——为了这个名字,他受到了致命的惩罚,却获得了一个真理——欲望能够遮蔽真相,正如他一直渴望死亡。
或许是激烈的疼痛所致,他看到了无数变换着色彩与形状的圆,像湖面的涟漪,交叉融合,变成更大的圆,直到消失在视野边缘。潜行者追随着圆与圆之间流动的交点,看它们如何从三个变成一个,又分成六个。他抬手摸了摸胸前的钢管,血迹中带着锈渍。他想到,这些圆圈就是自己生活的轨迹。在那些绝望荒凉的夜晚,他听到远方“箭猪“的召唤,决定跳出生活的循环,再次潜入区域。而如今他躺在“房间”里,被一只钢管钉在交叉点上,比任何时候都感到无奈—— 他从未跳出圆圈,却只是进入了另一个循环。
他想到父亲,阿尔谢尼伊,名曰“箭猪”,一个诗人。他活在“箭猪”的诗中,作为一个在路旁凝视你过去的路人。他早已忘记自己的名字,就像忘记那个沉默的弟弟。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年幼的弟弟沉入镜面似的湖泊,再未出现。也许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那湖面是镜子世界的入口。弟弟存在于镜子的另一边,活着与他相反的人生。
——剪切——
安德烈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世,一切都来得那么自然。他是诗人之子,也继承了其最精锐的形象,一对凝视的眼睛。他的童年不是由一系列冲突组成的戏剧,而是由形象与字词拼合而成的诗。在记忆的眼眸中,时间缓缓流动,流过河边燃烧的房屋,正在受洗的结巴,与浮在空中的陌生女人。他把逝去的记忆拼接,用镜头雕刻时光,其成果如一面镜子,照映每个人背后的影子。认知世界始于字词与形象,线性叙事只是他们叛逆的子嫡。
他用袖口擦拭湿漉的手指,抽出那两封信来阅读。他想到不久前损毁的胶片,后脑似要塌陷下去。那些胶片记录的是他在这湖边度过的日日夜夜,那些对未来犹豫不觉,灵感缺失的夜,饱受谩骂折磨的夜。一年前,他站在讲台上,高声为自己的新作辩解。“没有什么比这部电影更好理解了”,他说,“因为它是你,是我,是最直接的故事。”可他的声音随其矮小的身躯,被人群湮没。
刚刚在湖的另一面,他感到了自由的甘甜与死亡的恐惧。两者如影随形,像一对兄弟。可在湖的这面,事物没有变化,水面激不起涟漪,因为这里的一切早已被理性抹杀,意义消失殆尽。
有一瞬间,他犹豫了,有关镜子两面的两个世界。在脑海中,一个人的形象正在生长——是他的孪生兄弟,一个无名的可怜人。他活在湖那边的世界,仍固执地信仰着一切。
安德烈走到湖边,透过摄影机向下看去—— 在湖面上的镜头倒影中,出现了那个熟睡的可怜人,他正侧躺在一张床垫上,呼吸微弱。安德烈注视他,放下摄影机,心中充斥着无名的爱。
不知从何时起,原本漂浮于湖心的信纸已被推向岸边,浮动的白褶掩住了无名氏的脸。安德烈睁大眼睛,在那张信纸上,写着一个抬头:
至安德烈:
我听见了你父亲的诗。
安德烈闭上眼,面对深不见底的湖泊,纵身一跃。伴随着即将至他于死地的水流,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自由。从湖底深处的黑暗,传来一个陌生人的呼唤。
——剪切——
我放下写好的信纸,用酒水将其浸湿,墨迹就在纸窝里的小小湖泊中打转。我知道过不多久,片场里的一切就要终结。
在屏幕的另一面,潜行者的尸体随镜头缓缓推进。40年前,安德烈用一双相同的眼睛凝视潜行者,预见了即将到来的惩罚—— 那些被放逐的日子,与死亡不散的阴魂。
“我”不再去想关于创作的琐事,试图把焦虑,抑郁,不安都抛在脑后。窗外,雨水开始击打栅栏,愈发猛烈。我走到窗前,拉开玻璃门。无风,在空中暴虐的雨笔直地下落,却都礼貌地不越过某个界限,并在我面前拉起一条水幕。光影从四方聚拢,在水幕上跳舞,灰色是死去的湖泊,绿色是流动的草甸。潜行者在绿色中,拖拽着一条血红,匍匐向前。用最后的仅剩的力气,他逃出了房间,抬起头,看向镜子那面的我,看到“区域”外的世界,暗知他的终结将是我的开始。
水面已淹没小腿,却平滑如镜,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笼罩过来—— 这篇文章临近尾声,可那个”我“梦寐以求的东西,仍未找到。
水面没过胸膛,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在水中的墙壁上,便签纸上下波动,房间四壁就像一张鱼鳞。我不再思索,静等死亡的降临。这里只是由文字与形象构成的幻觉世界,这里的一切缺乏意义。
镜子的另一边,”我“在电脑前敲打,决定给叙述画一个句号。
点击,全选,删除。
对着一面空白,:“我”想到那个正被淹没的我。在水中,没人能听见绝望的呼喊。现在一切将被归于零,归于虚无。
慢慢的,竟再一次听见水滴击打干燥的地面,一点点,一点点,迫近着。我在水中努力睁开眼,以为自己仍在做梦。在眼前是一些浮动的黑色墨水,如云烟般变幻消融,变成一条黑色水蛇,向前游动。我伸出手指轻触蛇头,它们便盘着手指向上缠绕。墨水在身边回旋,将身体缓缓沉入湖底。
“我”在下落,视野逐渐变得晦暗,却发现那些缠绕的墨水越发闪亮。它们兜着“我”跳舞,一行行从眼前划过。“我”意识到了,它们是我的孩子,是方才被抹去的文字。
我向湖底窥探,看到水草中躺着安德烈,还有潜行者。他们低声吟唱着“箭猪”的诗。
在一切开始之前,是那个词。
那个词与神同在,那个词就是神。
“相信我”,是安德烈的声音,“这边的星星更美,它们是梵高画出的样子。来吧,但要先相信。”
我好像是哭了,但不确定眼泪的流向,只是深知已不需再犹豫,意义的问题正被消灭。在倒影的怀抱中,我跳起华尔兹,缓缓坠入黑夜。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