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2022年:在語言的縫隙尋找身體感
獎訊公布後的幾天,我就想好大概要說些什麼。2022後半年的時間,又發生了好多事,吉貝耍的原住民文學營接上南島文學沙龍,混青論壇後去了獵人學校,聽了兩次Ado老師談了阿美族Radiw(歌)的意涵,一次在吉貝耍部落,比較是簡報和問答的方式去談論歌與族群演進的關係,還有實際的帶跳圍舞,第二次是在拉勞蘭部落獵人學校播放了紀錄片的二分之一,我對裡頭林信來老師和少多宜老師談歌的採集狀態與演變特別深刻,期待完整的影片上映。
這中間又發生了一些山海文化和原青之間的對壘,我想用年齡來談論事情永遠就是會在無法對話的頻率上,隔空糾結。從來沒有什麼一代不如一代,而是一代和一代就是不一樣。
到了拉勞蘭部落獵人學校講課,也聽了幾位老師「比較嚴肅」的想法,有一些是以前未在山海的活動中聽到的部分,當然也是對於族群結構來說比較不歡樂、不樂觀的,大概就是「擔憂」。昨日下午,在Lumaq 露瑪恪開幕式活動,在那場音樂倡議講座市集聽到花蓮布農族原青談到傳統領域(獵場)被水力發電廠開發案劃入的議題,又在晚上的與點堂聽Panai Kusui老師演唱明年台語專輯中的新歌曲和學員創作,也講述今年三月發生的原住民高中生受歧視而輕生的案件,對應了台灣原住民族在中學學齡的社會案全網之薄弱,或是在一些個體因為生命經歷的差異,而難以察覺歧視的世代差異,所以我覺得自己有被提醒到,也好好但大略的提及一下這些應該被注意的事情,有點像吟遊詩人的方式,把自己聽到的故事或事件都串在一起在分享,其實我們身為人會遇到很多不一樣的問題,不見得就只是因為原住民這個身分,很大的關係是因為我們仍處於被國家決定的環境。
當天我早了半小時入場,主辦人帶著新詩評審主席在頒獎典禮前來找我,希望我讀自己這首詩,但我在感言完沒有讀詩,不只是因為時間拖很久,感言連帶讀吟後,對面禮堂可能又要做彌撒了,也是因為我沒有那麼喜歡表演給別人看,我非常不會即興,就連感言都要先寫好稿,但我最大的表演慾都已經在文字裡了。
(向陽老師前陣子向我詢問這首詩作,之後會在央廣的podcast節目相逢有詩播出朗讀。)
特別提及,董恕明教授在作品集的新詩組評審意見(總評論)很認真,我讀得很開心,標題是「不一樣的美麗,一樣的努力。」
今年我在感言中想表達的是「原住民不是只有一種原住民(的樣子)」也對應了去年我提到了「阿美族不是只有一個神」。
族群在流變,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很在意族群事,但我們自己要先開始。
Nga’ay ho salikaka mapolong. Ci cidal kako.(大家好,我的族語名字是cidal。)
我想身分一直都是被定義且正在流變的,如果一直流於原住民的樣子「必須傳統」的真空包裝,隔絕外面的空氣,難以走向當代發展自己的族群。
Cidal在阿美族中譯指太陽,可以說是我母親無意間對於傳統的「顛覆」。
Cidal在阿美族的觀念中象徵母親,而月亮象徵父親,和一般漢文化日陽月陰的觀點相反,卻是由我名字最後一個漢文去翻譯回族語取的,這名字像是一個循環,圍舞的圓,而我還在堆疊這個圓對於我本身的意義。如果我是在部落中被耆老取名,這種事絕對是不可能發生,但在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力量告訴我,循著去走,即使路不平,那我們把它躺平。
今年在花蓮豐坪溪週邊的布農族各部落遭遇水力發電廠的開發案,有一些青年在組織連署反對水力發電廠的開發,其實他們不是純粹想要阻止水力發電廠,而是水力發電廠決定蓋下去之後,就必須封路,將影響獵人文化的存續,青年對傳統文化擔憂,有時候也需要後輩去替長者著想,部落未來的發展。這些青年聲音的產生,也是因為部落諮商同意權並未落實。
1221反世豐連署書(歡迎連署持續關注)
我相信在座有不少族人是從小浸淫在語言環境中,而我是在漢字比族語多的成長背景下成人,我看著制度是如何影響族群的生活樣態,文字又是否能帶我走入原住民。我遇過好多年輕人處在「難以與文化親近」的狀態,同時又遭受歧視,這社會看似進步,但有一些人不願意改變,連帶的也造成歧視的環境被培養起來。
今年三月,台中一位阿美族的中學生,因為在學校被同學罵「死原住民」而跟同學打架,他害怕被老師記過,就跳樓一去不回了。我們也不像黃連煜,會在金曲獎大喊:「我們都是原住民。」這種忽視政治脈絡複雜過程的話語,我們如看待自己是什麼人,決定我們怎麼建構「族群史觀」。我常常在想「不是原住民文學能帶我走多遠,而是我能帶自己的原住民文學去哪裡?」文學是否能療癒這些傷害,又對社會帶有一些反饋?
有時候我甚至認為原住民文學這種分類就像人被分類一樣,讓我們學會區分的同時,也學會了分眾、分利,甚至是分裂,使我們的文學被獵奇式劃分,排除在漢人的文字場域之外,即使去主張:「不要學漢人」也是消極抵抗而已。更不必說自己的混血身分曾受別的創作者質疑,訴諸血統,比較城鄉悲情,但我們好像不是痛苦文學獎,也不是血統濃度文學獎。但我常常很想說,我是一位三合一,我不可能把自己切一半,去不接受自己父親的血緣與文化,真的是誰把部落切成兩半。(好好去寫自己的文學不行嗎?)
每年的《台灣詩選》、《小說選》、《散文選》大部分都是這樣,鮮少原住民作家被選入,或根本就沒有被看見,嚴厲的來說,好像隨波逐流在台灣文學的大環境中,要提倡所謂族群共榮,「或許誰也沒有真的加入誰,能夠各自在自己的地表上強壯的站起來」才是真實。還記得一句莫那能的詩句:「你們的篳路藍縷,我們的顛沛流離。」很明顯的,在台灣的文學我們還有繼續強大的空間。
我期待創作者能夠展現自己的視野在文學上,成為文學路上、族群路上的一份子,在大社會中慢慢的不再是被分化的人。
所以在今年,有位朋友Savungaz Valincinan找了一群人,一起辦了當代原住民族青年政策藍圖論壇,無論是原原還是混原(包含過去被稱為平埔)的青年,談了許多族群生命中個體遭遇的困難與社會制度之間的關係,其中也包含今年兩個關於原住民族身分法釋憲案違憲的討論,讓各種不同立場的人一起展開對話。同時Savungaz在12月初,西門町的漢口街開了一家咖啡廳,可作為到台北生活、求學的原住民族人的基地,名字叫作Lumaq 露瑪恪,歡迎大家支持青年創業。
雖然自己族語沒有很好,但我可以說是藉由文字和文學的方式去學習族語,和大家分享一句話:「Ahowiday ko palemed no liteng, anini a romi’ad a dihay ko tama’ ita.」意思是「感謝祖靈賜福,今天我們有很多獵物收獲。」
在Siraya與Kebalan還沒走到石坑山
海岸一直往山的東側靠過去親吻太陽的臉
天晴時,西邊的山崖秀出白髮
猩猩露出顏面的深邃
溪流是牠在雨中洗澡流下的水跡
一顆顆單石與石輪鑲嵌在村落矮房與石墻中
遺留古時候殘存的記憶
像Pikacawan面色不改的守候佇立
Kakacawan的人用拔黃藤的力氣
在泥巴地耕造出金色的海洋
暮落來臨
我摸黑尋找年祭消失的原因
古老黑山與紅藜色交錯了命運
十字繡紋跳起歡迎歌舞弄二十一世紀
手中的小米穗結籽成星星
如露珠是洪水後裔
後裔的情人 眼淚汩汩在坡地邊滾動
染紅的雲群隨風飄向大道直達太平洋……
也在我身體裡成為故事
Tosa、行走
耆老輕訴著……
「行走要像太陽,心要像月亮謙卑守護,
兩者並行,才是一位阿美族人。」
我試著當一位採集思想的阿美食家
沉默割除漫佈的荒草
向山靈打招呼
在水田邊做Mipurong
累的時候搓搓肉桂葉抹在額頭
祖靈會叫醒你的腦袋
將檳榔鞘葉折成凹形
山萵苣、羊奶頭、野莧菜,一隻山雞加些許刺蔥
葉底擺滿麥飯石與溪流的汗
酌一杯萬壽菊、黃藤、過山香釀製的酒
太陽很大 突然想和風雨一起Pakelang
Tolo、在路上
風雨猛烈拍打茅草屋的梅雨季
想起仍有寡婦吟唱祈雨歌的旱地
再再想起柏油路覆蓋母土
悲喜紛雜生出我的那時代越來越近
城市像藤叢般強悍的隨地盤生
我想當一台割草機以嘴溫柔狩獵
以舌辨識城市與部落中不同的阱陷
以嗓子發出燻火的熱烈與大山的峻竦
向禽魚鳥獸學習四肢的運用
攀爬書寫秘密與祝福:
「Rayray ko to’as a lalan tayra i da’oc.」
是每一種存在中的眾神正在圍舞
在每一座Taparo頂上唱起Radiw
黑暗中一顆顆汗水與呼息凝結成琉璃隱隱墜落
是一支發光的大冠鷲羽毛在構樹上巧落
古老宇宙瞬顫起微緩卻永恆無止的漣漪
那美好夜晚不斷告訴我:「張開嘴,就是路。」
註一:Siraya,西拉雅族。
註二:Kebalan,噶瑪蘭族。
註三:Pikacawan,瞭望臺。
註四:Kakacawan,長濱舊稱「加走灣」。
註四:Mipurong,舊時阿美族人結草佔地所做的標記。
註六:Pakelang,阿美族人婚喪喜慶、勞務之餘,慰勞及聯絡情感的活動。
註七:「Rayray ko to’as a lalan tayra i da’oc.」指「循著祖先的路,直到永遠」。
註八:Taparo,獨立的小山頭。
註九:Radiw,歌謠或是歌聲。
#Tralun111年第13屆臺灣原住民族文學獎新詩組首獎
作品:《思想的羽翼》,樟木純手工雕刻。
作者:馬浪‧烏瓦日,阿美族藝術家。
藝術家粉絲專頁:當漂流木遇見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