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收藏.小島》文學魯蛇大叔與田徑少女,止乎禮而餘韻綿延:讀眉月啍《愛在雨過天晴時》
文|小島(漫畫家)
「漫畫收藏」專欄,邀請漫畫家小島,與讀者一同品茗線條與對白間的靈光,通過細讀,掘拾漫畫的思想與況味,不定期刊登。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即使天無雨,我亦留此地。——《萬葉集》
2017年逛書店時,被《愛在雨過天晴時》書封的淡雅水彩畫風吸引,書封上少女那雙欲言又止的含蓄眼眸,將單相思的心境表露無遺,而書背簡介則強調男女主角的年齡差,因此產生了與書封純愛感高反差的駭俗感,如此便勾起我的好奇。
眉月哼《愛在雨過天晴時》講述17歲的女高中生橘晶,原是短跑健將,因阿基里斯腱撕裂而陷入低潮,某天躲雨於家庭餐廳,被45歲店長近藤正己的彆腳魔術逗樂,因而心生戀慕,便到餐廳打工,展開對店長的追求。
➤年齡差戀愛的悖德,節制卻不失餘韻
成年人與未成年人因躲雨而萌發的年齡差戀愛,令人聯想到新海誠的電影〈言葉之庭〉,而《愛在雨過天晴時》又因性別對調與更大的年齡差,使人更容易對這段戀情萌發微妙的遐想。當然這部漫畫確實不乏餘韻綿延的小心思與令人悸動的浪漫,少數橋段甚至瀰漫著遊走於法律邊緣的悖德感,然而作者常在戀情升溫後,就以極其節制的筆法收斂互動、溫存情愫,在怦然與繾綣間晃蕩自如,使戀情不流於黏膩。
例如,漫畫常在一些平鋪直述的環節後,一個翻頁,便用整面細膩刻畫橘晶兩頰紅暈、直視的閃閃大眼,直球告白,爆擊得店長老鹿亂撞。此時店長會努力回神、避免越界,同時盡力回應以不辜負少女炙熱的愛,退怯中謹守理智與溫情的紳士形象躍然紙上;而橘晶雖步步進逼,也會為了店長緩下步伐,梳理紛沓的思緒、踱出讓彼此舒適的距離。著想中的進退拉扯,令這段戀情仿若雨後晴空,水氣蒸騰中氤氳出若隱若現的七彩微光。
➤對少女胴體描繪,高䠷代替豐滿
此外,這段戀情不會有過多的情色感,也在於作者對少女胴體的描繪,並非著重於俗爛的胸臀豐滿與否,而是著墨於「高䠷」的軀幹曲線。
漫畫中常用直切格凸顯橘晶身材——雙腿修長、腰背流麗、長髮飄飄、脖頸纖纖,部分畫面的身型甚至不合比例地瘦長,然而在漫畫整體所營造的「高䠷」感中,佐以通篇線條細柔、少有雜筆,便不致突兀。
尤其當店長瞥見少女白瓷般晶瑩、易碎的身姿,反觀自己逐漸衰竭的身心,油然升起的自卑與憐惜,致使凝視始終透著一層哀愁的雨簾,也令雙方的交流不存在長輩對晚輩的說教,更多是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惺惺相惜。
➤分鏡手法與網點應用
分鏡部分,本作切格大多方正,僅在部分心動或焦躁的時刻,採用屈指可數的斜切格,因此整體敘述節奏偏平緩,不過作者擅用低濃度的網點營造光影、鮮用筆觸加強,因而畫面亮潔,令氛圍平緩而不滯塞。
此外,作者也頻繁使用「鏡頭聚焦於人物的同一角度、以同尺寸三到四格層遞出些微變化」之分鏡手法,如此便能在相對靜態的情境中,輕攏慢捻出情感層次。
再者,《愛在雨過天晴時》歸類上雖是青年漫畫,背景處理仍富有古典少女漫畫的痕跡,例如:花朵飄過背景以襯托少女情懷;以復古而花俏的網點填滿背景,烘托歡快情節;大片斜切的平網(沒有漸層的網點)虛化背景,以半留白的方式襯托凝滯的心境。如此少女漫畫的風格,加固了本作的「純愛感」。
➤反覆摺疊的日常
本作以橘晶和店長的戀情為主線,同時穿插著旁人的戀愛支線,連作家九條與後輩間都微醺著BL氣息。然而這些戀情不是若即若離,就是單向無果。戀情之外,不時夾雜眾人對未來的迷茫與願景。
這些細細瑣瑣、沒頭沒尾的眷戀,與此起彼落的念想,交織成節奏隨性、時而割裂的日常,令人倍感真實——現實往往都是還沒來得及消化完一件事、一段情,新的風雨就席捲而來,將一切浸滲在一塊,淋漓出一堆沒稜沒角稍纏遺憾的平凡碎片,在偶然的瞬間迴光粼粼。
如此的日常感,也可從第33話和第1話的對比,窺見一二。這兩話的首頁分鏡幾乎一樣,劇情編排也多有雷同——以橘晶在學校睡覺開頭,帶出一點學校生活,接著前去打工、撞見店長被數落,然後停格於滿臉戀慕。作者刻意讓兩話的日常描繪既視感濃烈,但從第一話到三十三話,橘晶有過熱烈追求店長卻被輕輕推離的體驗,也曾因店長的安慰而慎重觀照創傷與各種羈絆。
相似的兩話似乎點出,在日復一日的尋常中,事物縱然有所蛻變,對很多人來說,尤其是店長,日子仍照舊流逝,那些稀零的蛻殼終將藏匿於反覆摺疊的日常,收納成還算過得去的人生。
➤頹靡古典氣韻與一隙文學淨地
即便停滯於略顯消極的環境與人生頓點上,橘晶和店長仍在曖昧中,延伸出對夢想與才能的思考。倘若橘晶的短跑天賦,是透過傷疤揭露於店長眼前,那麼橘晶便是穿過芥川龍之介〈羅生門〉,窺見店長的文學密室。當店長引導橘晶完成〈羅生門〉的課堂作業時,便帶出其深諳文學的一面。
同時〈羅生門〉中家將的青春痘與小說結尾爆發的狠勁,也硬生生對比店長早已喪失「讓思考做出180度轉變的勇氣與能量」,並呼應本作結尾,店長感嘆自己終究沒有「拋棄文學的勇氣」——衰老的自己還在「追逐夢想」,實為懼怕改變、逃避現實的庸才掙扎。
然而即便店長如此貶低自己對文學的熱愛,這份熱愛卻極度純粹而厚實,才能內化為深沉的知性與柔情,因而不時從他枯槁的軀幹中流露出「高等遊民」(明治時代至昭和初期,對大學畢業後閒賦在家的人之稱呼。他們以閱讀為主要活動,常常接觸自然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等各種思想。)般頹靡古典的氣韻,這種只屬於大人的疏離與絕望,對身為少女的橘晶來說,反倒充滿透徹人生、反主流的酷勁,令她更加著迷,這份著迷也反過來催化店長肯定自我,並坦然接受文學縱使對現實如此「無用」,但「無用之物」卻往往能救贖心靈,如同兩人的戀慕對未來也是何等「無用」,卻是當下重要的慰藉。
挫敗的少女雖逃進戀愛的溫柔鄉,仍緊握夢想的破片,喪志的大叔也在一片喧囂中,留下一隙文學淨地。兩人透過相互理解而逐漸珍惜彼此,也在彼此的鼓勵下滋潤心靈、尋回初衷,最終店長推了躊躇不前的橘晶一把,令她奔向更燦爛的遠方,只剩自己徒留原地——
就算不飛走⋯⋯一直留在原地,或許也有留在原地的幸福。他會忘記同伴的事⋯⋯可是,如果那隻燕子不飛走的原因,就只是因為放棄了飛行,那麼他一定會每天仰望著天空吧。
➤無用的文學與青春的戀慕
偶爾店長也會幻想自己和橘晶處於同一個年紀,故事接近尾聲時,橘晶也有了類似的想像,並心有靈犀與店長的幻想交疊。有意思的是,在店長的腦海裡,自己以著十七歲的樣貌和高中生的橘晶有了牽扯,在橘晶的想像中,店長也頂著十七歲的皮囊,並非自己變成中年人與現在的店長相伴。
這可能是年輕所導致的想像侷限,也可能意味著雙方對戀情的嚮往,奠基於青春的無可限量;更可能悲哀隱喻他們並沒有「一起變老」的未來藍圖——店長大概悲觀地洞見,在橘晶擁有無限可能的未來裡,極可能沒有他的位置。
讀者永遠不清楚大雪轉為落雨的夜晚,店長透過車窗對橘晶具體說了什麼,作者在此刻意用雨淅瀝瀝的狀聲詞壓過兩人的對話,形成沒有人聲的鏡頭,但之後橘晶便辭去打工、重回賽道。
那段無聲的對白,想必是店長向未成年人無情的訣別。當足夠愛一個人時,會顧慮對方的未來,更會掂量自己在對方未來中的份量,有時退場才是當下對彼此最好的選擇。而那純粹無用的戀慕,就只能任其在雪花晶體內兜轉、消音,隨著時間化作春光。
年輕這種東西,有時會顯得既狂暴又凶狠,即使如此,在這個時期感受到的情感,總有一天都會成為無可取代的財產。●(原文於2024-02-27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