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留中年人的彷徨，和年轻人的莽撞

「2022总结」徒留中年人的彷徨，和年轻人的莽撞

文 | 耶律律

又逢过年，前一年还未结痂，头一年还在流血，新一年将会如何？

小时候过年，外公外婆安排理头、照相，说等头发长长，桃树要开花，柳树会发芽。后来外婆长眠于正月，没看到桃花和柳芽。往后每逢花开枝散，外婆总是出现在梦里，脚踩花瓣手扶枝头，喊我去河滩放羊。外婆过世后，外公生活陷入困顿，一辈子没进过厨房，时长冰锅冷灶，连吃几顿剩饭。

近年身体每况愈下，外公辗转于儿女间，牙坏了补牙，哮喘了住院。五年前，舅舅买下新房，接外公在身边照顾，随后住院，查出气管炎、肺气肿、慢阻肺等一系列呼吸疾病。好在城里环境舒适，用药住院方便。虽说外公哮喘，可每逢大年初二，见到我和弟弟妹妹，说话依旧高亢。顺口溜、歇后语和秦腔戏文，时长把我们逗得前仰后合。

每当这时我会想起小时候。放羊归来，外婆拴羊挤奶，外公进院撒食喂鸽子，我坐在大门前荡秋千。两棵柿子树一人来高，刚好撑得起我。荡到身轻如燕时，外婆挤得了羊奶，递过吊针玻璃瓶。我端起瓶子咕咚下肚，外婆这才松开秋千绳子。不一会尿意蓬勃，进院喊外公陪我上厕所，因为后院有两只大鹅，除了下蛋，还会拧人。撒过尿，房顶炊烟升起，院里鸽子摩挲，薛平贵又开始赶坡。

前些天我大病初愈，回家揭开黄纸，看过外公最后一眼，跪下来烧纸磕头。四五天时间，我烧掉几公斤纸钱，却熏不出丝毫眼泪。操办白事嫌门前地方小，摆不下吹鼓手，伐了那两棵柿子树。我去看看躺平的树干，一如既往，和我大腿一边粗。

安葬同时，我爸因为风寒劳顿，确诊新冠肺炎，CT显示肺部多条毛玻璃白纹，整宿咳嗽，说话没声。我妈姊妹们连续守灵，时不时从腹部发出咳嗽。我能做的，只有给他们倒水买药，以及带我爸就医打针。打针烧纸，烧纸打针，当绝望大过伤心，说什么也哭不出来。

关于过年，外公外婆说法很多，腊月初八拜佛喝粥，腊月二十三祭灶扫舍，腊月二十六赶集割肉，腊月二十九放炮贴对子。年三十给先人上坟，回到家向神仙敬香，门前敬土地，院里敬玉皇，厨房敬灶王。翻过年正月更讲究，初一不扫地，初二不使针，初三不动剪子，初四迎灶神，初五接财神，正月十五游灯笼，二月初二龙抬头。似乎这套流程走完，才能顺利过年。

记得某个夏天，我单独去舅舅家看外公，爷孙俩聊了很多。对大姨远嫁的不舍，对我妈陪嫁的寒酸，对小姨婚配的无奈，以及对舅舅性格的遗传。还提到夏季雨水充沛，后院院墙倒塌，牛房改造的鸽子房也塌了。后院核桃树，门前柿子树，双双成才。他短暂欣喜继而叹息，虽是成才结果，可人都在城里，没人修剪丰收。

我聊起过日子不易，外公说，人这一辈子，先别看成败是非，每一天都得踏踏实实过下来。那一刻，包括这一刻，我终于理解，为什么过年如此隆重。他们对过年的认真，正是对生命的虔诚，以及对时间的敬畏。

回望当下，活人排队入院，死人排队入土。人们还没搞懂虔诚敬畏，却先搞懂了命如草芥。

带我爸住院时，我辗转三个病区，看见楼道加满床位，老人家个个白发苍苍。询问大夫，大夫还未说话，先来一顿深咳嗽，随后说床位只能等，年龄不大别住院，针打完来拍片子，他们上班也是如此，上几天拍一次，不严重接着上。我问大夫能不能开到Paxlovid，趁症早期兴许……话还没完，大夫说他们也没见过这个药。我简直太天真了，温度计和退烧药尚且买不到，还谈什么特效药。

外公下葬当天，灵车司机说，你家第二场，完事还有一场，一天最多跑三场，跑多了人受不了。没过几天，朋友爷爷也去世了，互道节哀，简单交流，西安殡仪馆排队得七天，洗澡化妆加骨灰盒，乱七八糟三四万，插队又得三万，我说乡下墓地戏班待客下来，也得这么多钱。

摆席敬酒那天，戏班在原来柿子树的地方，勾脸上装扮成刘备，唱起秦腔《祭灵》，“满营中三军齐挂孝， 风摆动白旗雪花飘。 白人白马白旗号， 银弓玉箭白翎毛。” 老生唱得动情，我听得哀伤。这不正是眼下情形，前有应阳尽阳，后有村村戴孝。

白事过后，我妈回忆说外公脾气不好，时常对外婆手脚相向。与此同时，外公当生产队干部，会帮专政对象斡旋，免掉喷气式和皮肉之苦。她说我秉性像外公，我说我爱干净，物归原处，与人为善，的确受外公外婆影响。

回到市里，我爸病情好转，向我讲起另一桩事，有这么一位老人，儿子死得早，那几天过世没人送埋，当年说专政谁就专政谁，身后凄凉不比生前威风。又说我爷爷恰相反，做生产队轮值队长，抓到偷粮的只是警告，从不告发。我说跟我外公一样，知道枪口抬高一寸。

这几年太快了，快到无法回望，快到混淆记忆，快到压缩时光。

转眼又过年了，明天大年三十，回家上坟敬香，没有团圆，唯有哀思。据说他们还在搞什么晚会，打算在灵柩前跳迪斯科，改写“不见棺材不落泪”这句话。这些年和那些年，除了吃饱穿暖，这社会还是那副德行。不过这次更甚，损失了长者的教训，徒留中年人的彷徨，和年轻人的莽撞。

2023.1.20

耶律律，青年作者。活在边缘，表达当下，看在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