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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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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3.3|泥鏡

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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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家用什么镜?木制三脚盥洗架上有一小镜,几代人的灰尘污垢积累下来,再不能擦净。老窗玻璃粗粝不平,点亮灯光也不能倒映。溪水破碎横流,照不见人脸。穷人能显影自身的,是水稻田灌溉后的泥潭,红不红,黄不黄,一汪泥镜,照得人面色发苦,但不如命苦。
第三天(7月3日)記一件在關係中,帶給你深深自覺或自省的經歷。透過這個經歷,你終於明白一件在你成長路上很重要的事情。

怎样的人家配怎样的镜子。商贾人家用欧式大镜,从镇上最大的家俱城购入,手扶Polo衫扎进皮带的肚腩指挥搬家工入户。政家低调,却偏好红木,镜子藏在硕大沉稳的红木衣柜里,拉开柜门才隐秘地显影清晰。知识分子最做作,旅欧旅拉美,听闻某个他人的故事,将价格低廉的异乡风情的二手镜子用五十倍其价格的邮费送回另一片大陆的家里。

然而这些描述都是我的想象,我家不经商,不从政,不研学,我无从可知。我家是中国大地上几亿个顶顶穷的家之一,是穷人家,妈妈出嫁,夫家从地里扯了棉花打了两个枕头,就是彩礼,半年后还拆了作过冬的棉被。婚宴的菜都是她自掏腰包去镇上买来。窗口的双喜也是她亲手剪裁。这个家,一幢三间式二层土房,附一块贫土,五个姊妹,皆在杭城打工。村子因穿行的溪流得名,赤川口,汇入钱塘江的支流口。

赤川赤川,赤贫之川。

穷人家用什么镜?木制三脚盥洗架上有一小镜,几代人的灰尘污垢积累下来,再不能擦净。老窗玻璃粗粝不平,点亮灯光也不能倒映。溪水破碎横流,照不见人脸。穷人能显影自身的,是水稻田灌溉后的泥潭,红不红,黄不黄,一汪泥镜,照得人面色发苦,但不如命苦。

中国的乡村正是一汪又一汪的泥潭。伯舅姑姨、兄弟姐妹、婆奶爷公、亲父堂母,一套一套的宗族血缘让谁都和谁联系在一起,却共同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铁网,拦住所有出走的人,折翼抽筋,挑断手脚。

祖辈往返于砖厂与田间,产下五六七八九十个子嗣,我记事起就已是残疾的样子,腿不能曲的,背驼得折成直角的,下不了床的。而每个人的精神都疯癫,所有人重复讲三个流传了几百年的笑话,每次都大笑哄堂。饥荒的记忆敲进骨髓,逢上节日做的食物能装满四五个三米直径的大竹编盆。贫困的难捱刻进筋血,一片塑料屑也舍不得丢,几十年前就不能点燃的打火机留在抽屉里慢慢风化,你倘若要丢,就是找骂。

父母辈的故事我听得更多,在上世纪末出去打工,要先步行四五十里到车站,上大巴摇晃二小时,到湖边,上轮渡过湖一小时,再去搭火车。行李是被褥裹起的碗筷壶盆,一两身衣物,团成卷再用绳扎紧。众人都要进城,火车座位往往不够,总有人搭在外侧或坐在顶上。落脚杭城,共两条路,工地或进厂。去工地的,拌水泥,搬砖头,扛钢筋,满身尘土,四处是伤,但也不得休养,手停口停。老来返乡,缺了门牙的、断了手指的、风湿的、腰颈剧痛遂终日饮廉价白酒的,便是一生埋进工地的。厂则是橡胶厂,做轮胎,将橡胶烧成液体,再灌入模具冷却,因此高温难耐,室温一年四季都常在四十多度,烧出的气有毒,因此是高危职业,允许五十岁提前退休,然一生烧进轮胎里的返乡养老者,无一活过六十,暴毙。打工的女人则去宾馆,去食堂,去超市,然而终其一生也每月都是入不敷出,无人懂什么叫社会保障,全村仅我父母被我教育过交养老金的重要性,其他人所谓的返乡养老,无非是拿着子女春节孝敬的千百元,捱过一年。

留守乡村的女人的命,自幼年起就更局限,半数不得读书,父母在田间和说媒人同在劳作时的三言两语,便敲定一生,早早嫁出家门。然后便生育,没完没了地生育,最多的一家生了十三个。田间地头的活全都落在她们手里,买种、犁地、灌溉、施肥、培育、收割、脱壳、磨面,再把种的煮熟端到桌上养子女,还要养鸡鸭,养猪牛,喂饱了子女还要做鸡饭猪饭。入夜后,拉亮昏黄灯泡,还得裁布缝衣。苦了一生,子女成人,男人却拖着病体归家,手不能弯腿不能屈,鞋袜都不再能自己穿上,于是又伺候老的。子女成婚生子,却也要奔赴城中打工,丢下婴孩几枚,于是又伺候小的。终于闲得下来,得等孙辈都长大考学离家,而这时积压一生的劳苦、委屈、心酸、愤怒、抑郁,便暴发出恶疾,有人迅速痴傻,怔怔讲着几十年前的轶事。更有许多城里所没听过的离奇病症,有人身体其他部位康健,却独独一只左手迅速僵硬发黑再腐烂,有人一觉睡醒突然瞎了双眼,有人失了心智,家里一切物件一概不扔,还总趁夜色去垃圾站翻东西回家,他人路过门前便厉声斥骂,倘敢踏进门里便喊抓贼。

赤川赤川,赤血之川。

而到了我们这一代,无非是将小学初中文凭的农民工变成了大专文凭的农民工,要我说这还不如直接被种姓制决定一生,何必兜售给穷人一个生活可以变好的希望,学费几万一年,饿得一家肋骨凸显四壁泛光后,发现这学费交的是社会一课。

于是有了大专文凭的子代,都自以为能冲破贫穷的铁笼。

我的父母辈五个姊妹,五家子代,每段命运都叫我窒息,呼吸之间无法摄入氧气。就拿数字命名罢,穷人的命无非就是巨大社会底部的一截用序列号命名的甚至无法辨认个体的金属丝。

大姐家生育一男一女,哥哥1.1,相貌英俊,自命不凡,做不了踏实工作,当社会文化生活里最不入流的城中村夜店的DJ ,后贩毒,与妻子双双入狱,留下子一枚,1.1.1,丢与二老,在两省交界的山村读小学,今年在一年级被留级。妹妹1.2,以为自己有经商的天赋,在1.1入狱后用家里所有存款跑去挣所谓大钱,被人骗得外干里净,上了老赖名单,坐不了高铁,每天和催债人打交道。这证明富人起恶意便天下敛财,穷人若起恶意便成为富人的耗材。

二姐家育两女,姐姐2.1去镇上酒店工作,嫁村中公务员,育一子一女,镇上读书,镇上高中的本科率不到5%,有老师是复读四年上不了好大学,干脆留在高中教书。妹妹2.2做主妇,嫁啤酒厂员工,育一女。生活无风无澜,呆在贫穷铁笼里不瞎动弹,便能保你一直贫穷下去。

三姐家老来得子,宠爱不已也望子成龙,3.1吃穿用度从不用差,但高考总分不如我的三门文综高,仍不信邪,买他进中外合作专业,十万一年,家底用了个干净,毕业后两年眼高手低,好不容易得到星巴克店员的差事嫌累不去,躺了一年后现参军换钱。

四弟家一女一子,一生赤贫,修了一辈子宅基地新房,至今建不完天台杂物间,光秃秃水泥灰的外墙,因为瓷砖与漆料均买不起。4.1大女出嫁,没钱,花光了4.2参军所得,只嫁了个同村男孩,在城郊经营小炸鸡店,她则在乡下照顾三月大的婴儿。4.2参军归来,仍读大专,听说与邻村女孩恋爱,未来又是一家穷人。

幺弟是我父亲,娶我母亲,两人勤勉、忠厚、老实,又恩爱无比,是顶顶的好人,也正因为他们是顶顶的好人,却被世界如此对待,在见过太多次从不争吵的父母为钱争吵,在见过太多母亲为钱止不住的痛哭,在见过太多父亲沉默无力又辛酸垂下的眼睛后,在这巨大的映出几个世代的泥镜遥遥照见自己的未来后,5.1被穷吓坏了,5.1穷得害怕,怕得要死,怕得发疯了。5.1因为穿十几元的夜市盗版板鞋被脚踩AJ限量李小龙设计款的同学狠狠笑话,5.1在自行车库被人伏击被扯着衣领殴打,5.1带去学校的牛奶永远被人抢走几盒扬言收税。5.1一生都在冲刺跑,跑得肺瓣剧痛、大脑缺氧、两眼发黑,也不敢停歇一刻。5.1从农民子弟工慈善小学考取普通初中的席位,又从普通中学的外地人校部考进省重点高中,又从省重点高中的倒数三十名吊车尾考到五十几名毕业,5.1上了大学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又一边打比赛,5.1的暑假都在刷实习经历,5.1跑进了外企,最忙的时候一个人带六个项目,最辛苦的一天加班到凌晨四点回家合眼来不及睡着便起身化妆挂上职业笑容进入三十个人的会议室,5.1疯狂工作了四年后,终于觉得自己不穷了,可是5.1的身体和心都在这狂奔中被耗竭了,抑郁症、创伤应激障碍、进食障碍,她的右手有过腱鞘炎,脖子有颈椎病,十数年与贫穷铁笼的冲撞让她的偏头痛成了恶疾,用了公司给买的最昂贵的商业医保套餐,去开在上海洋房里的私立医院,请来全亚洲顶尖的专家医生也只能诊断出基因型偏头痛,每晚吃两粒抗癫痫药物预防,否则就痛得见光流泪、头晕呕吐,坐也不行躺也不是,只能用一年比一年更强效的止痛药压下,在潮汐一样的疼痛里慢慢等待它止息。

家乡的人们透过妈妈说想我,说想我回家看看。而我只觉得我如何回去,我照不了任何镜子,最见不得这面泥镜。我是魍魉,是影子外层灰质飘渺的虚妄,不要再让我显影,我无法显影,我不愿显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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