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牆之內,歷史之外—農莊的最後一位老兵 (3)
口述者:張華福。民國十四年生,家鄉是安徽蚌埠附近一個叫門臺子的小村莊,農民之子。對日抗戰結束後加入中華民國海軍,民國三十八年隨部隊來臺,再也沒過回家。上一篇,華福伯伯從基層士兵的視角,敘述當年國共在臺海對峙的經歷。而這一篇,伯伯敘述對日抗戰期間,不斷逃難的童年。
生於亂世
會去從軍,那是沒有辦法。我民國十四年六月出生,住在安徽蚌埠東邊的第二個小站,叫門臺子。那時地方軍閥到處占地為王,這些地方勢力,都有幾十萬人呢!我還在媽媽肚子裡時,中國就亂了,媽媽就開始逃難了。清朝皇帝退位,建立了民國,還是一樣亂七八糟。民國二十年,中華民國才二十歲,日本就來打中國了,叫九一八事變。
九一八後,中國北邊幾乎都被日本人占了。民國二十六年盧溝橋事件後,日本急著要把中國滅亡。盧溝橋在河北,河北那個時候也被日本人占了,所以民國二十六年後,逼著中國沒有辦法不打。如果不打,中國就可能被滅了。
民國二十年以後,中國就不斷訓練部隊,部隊訓練夠了,民國二十六年就趕快打,那時候光跟日本打仗的就幾百萬部隊,所以才叫抗戰。假如沒有那幾百萬的部隊,只有三十萬、五十萬,沒有辦法抗。中國那麼大,一分散都沒什麼部隊了,要怎麼抗?日本人從前面一邊打,最早是預定三個月就把中國打垮,只要把主力打垮,就等於是亡了。所以後來中國一看,不能硬拚,完全用抗的,就是守,完全用守的。所以中國步步守,日本步步攻,這樣拖來拖去,日本最後一次攻打,是湖南桃源通常德,也就是洞庭湖西邊的這兩個地方。最後一次攻打不到一個禮拜,又被打回去。日本為什麼要無條件投降?不投降,前方也一定攻不動,慢慢地都在退,慢慢地消耗,那最後不是完了嗎?日本人口少,年輕男人都被徵光了,沒多少男人了,戰線又拉到中國、東南亞,戰線那麼大,都需要人,所以到最後,日本人把台灣人、朝鮮人也給徵兵了,補充到部隊裡。沒有辦法,不然沒有人了啊!到後來,也攻不動,拖到最後,德國投降了,歐洲戰線結束了,只剩日本一個,慢慢地又是消耗,等到美國投了原子彈,第一顆丟在廣島,第二顆丟在長崎,要是再丟一顆到東京,那日本不是亡國也滅種了?這怎麼辦?只能無條件投降。
九年難民
所以為什麼我要當兵?這也是沒有辦法。先從民國二十年日本打中國講起,光九一八就把中國占了那麼多。二十六年陽曆七月七日盧溝橋事件,日本人想逼著中國投降,在很多地方燒呀、殺呀,連吃奶的小孩,拿槍戳起來給他弄死,逼著中國投降。到民國二十七年農曆二月,日本人已經到了我的家鄉,我們門臺子那一帶差不多六、七個村莊的老百姓聯合起來想,沒辦法了,大概一百七十多人,裡面有親戚朋友,大大小小只能趕快離開戰區往外逃。我民國十四年生,民國二十七年農曆二月逃離家鄉,我們家一共四兄弟,沒有姊妹,我是第二,加上父母,就六個人,一起逃難到後方去。
那時國家會收容逃亡到後方的難民,叫做義民,小孩子就叫義童。我們白天偷偷走,夜晚幾個壯丁聯合起來,外邊放上崗哨,千萬不要碰到日本人。就這麼一直走,離開日本人的區,到了安徽省的中國部隊占領區,才申請到坐火車,繼續往後方。我們難民坐的車,就像現在用來載煤炭的那種車,沒有客艙座椅的。在火車上,有些小孩是父母沒有了,有的是父母來不及跟上,那些小孩,假如還能在地上爬,就是把他們撿了,繼續用火車往後拉。那時政府已經遷到後方重慶,大伙兒一路跟著國家往後撤。載著難民的火車沿路走走停停,讓軍用車、補給車優先過,整整七天七夜才到漢口。能住久一點的就是漢口的難民收容所,我在那住了差不多三個月,一天一人補助一角錢,一角錢可買稀飯十碗,或買油條十個。
我們繼續朝後撤,民國二十七年農曆五月節,又撤到湖南長沙。第二天天亮,我們在長沙東站下車,在一間民生工廠住了差不多兩個禮拜,又朝後去了。到了湖南常德,住了差不多一個月,又到湖南桃源。我在桃源住了三年多,就在那裡的難童學校讀書。難童學校是救濟機關設的,教課的是中華基督教會的老師、牧師、紅十字會的志願工、軍人眷屬、還有難民裡頭認識字的,全湊起來一起教書。那時後經濟很困難呀!一本書發給我了,就用報紙包起來,報紙寫上我的名字,我讀完了,老師就把書收回去,報紙拿掉,再用另外的報紙包起來,交給下一班,你看,這就是難童學校。所以我那時候還能讀書,現在來講等於是小學畢業,如果沒有小學畢業,後來就沒有辦法進海軍。海軍裡頭最起碼也要小學四年級以上,沒有認識點字就沒辦法。
民國三十二年七月,從難童學校畢業。那年十一月,日本攻打常德、桃源。常德、桃源都在沅江邊,日本人就是根據這個水路,好讓船隻、軍艦進來,卸除武器、飛機。那是日本最後一次往前攻,在中國戰場上,日本也沒辦法了,攻不動,就是守了,我們這邊守,他也是守。從此以後日本只有往後退,沒法往前攻。所以民國三十二年,日本人打常德、桃源時,我就從桃源逃到湖南沅陵。
逃難九年,那時醫藥又不發達,到南方不服水土,我父母和兩個弟弟都病死了。最後一個走的是我媽媽,就在日本投降的前幾天。最後只剩我跟哥哥,兩個孩子比較年長,抵抗力也強一點,一直到民國三十六年,只有我們兩個回家。國家用船把我們送回來。第一站送到漢口,第二站送到南京,在義民返鄉收容所住了兩個月,後頭每人分四袋麵粉和兩塊銀元,自己回家。等我回到老家,就是芒種的時候了。
抗戰勝利時我已經二十多歲,家裡就剩我跟哥哥。我父母沒有地,也沒有錢,就是住我的舅舅家。我舅舅家也只剩他一個人,我的舅母、表妹、表兄弟,都被日本人整死了。後來兩人也沒有辦法,哥哥就在家附近到處找工作做,我就跑到南京找零工。那時候還年輕,在南京時,我看了海軍的廣告,覺得很神氣,又能放假,那時候做工也是很勞累,我就去了南京上海之間的一個海軍訓練營,之後跟著海軍,撤退到台灣。
(未完待續)
本文節錄自《池上二部曲: 最美好的年代》,白象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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