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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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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點的兩面——《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

阿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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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終於去朝聖了《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這部紀錄片,我對三島由紀夫提及的許多論點與戰前日本思想的重合之處感到有趣,這也印證他作為一位橫跨戰前戰後年代的文學家,他的思想、作品、觀點其實都離不開戰前昭和時代的薰陶,所以藉由本文整理一些他在紀錄片中提到的論點的脈絡與來源。
三島由紀夫找來的攝影師拍下的辯論過程

前幾天終於去朝聖了《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這部紀錄片,這場辯論的內容與過程在很多分享文已經寫的很清楚,我反倒是對三島由紀夫提及的許多論點與戰前日本思想的重合之處感到有趣,這也印證他作為一位橫跨戰前戰後年代的文學家,他的思想、作品、觀點其實都離不開戰前昭和時代的薰陶。

像是《憂國》這本小說,就是以二二六兵變的軍官為主角,正好呼應他在辯論中對全共鬪第一辯論家芥正彥所說的:天皇不是資產階級的代表,相反地,由天皇代表全民、與全民合為一體的直接民主制才是日本的出路。儘管三島由紀夫常常被歸類於極右翼,這番論點卻與為二二六兵變提供思想資源的學者北一輝的「國體論及純正社會主義」相合。

他反對資產階級知識份子的立場還可以從他對學運學生的肯定中看到:「各位挫敗某種從大正教養主義開始形成的知識份子的囂張氣焰的功績,我是絕對認同的。」 所以在他看來,學生運動其實是對戰後又浮上檯面的主智主義與大正民主主義的反動,因此他和學生們有了共同的出發點。

除此之外,他提出的許多論點其實早已在戰前出現過,只不過被他換句話說而已。比如文化防衛論其實就是戰前自〈教育敕語〉頒布以來官方所提倡的「神之國」思想的延伸,意即將天皇(制)作為一種普遍的文化概念,而不只是政治上代表國家位格的擬人化象徵,用以提振保守派唯美國馬首是瞻的頹喪自卑氣氛。在他看來,於〈人間宣言〉中被GHQ(盟軍駐日總部)施以去神格化處理的天皇無法承擔起戰後重建日本人心的重擔,以致於1960-1970年代左派勢力得以趁虛而入,日本陷入前所未有的民族信心危機。

站在反美這點來看,三島由紀夫與東大全共鬪的左翼學生至少有一個共通點——對主體性與獨立自主的渴望,特別是在「東大安田講堂事件」發生後,三島也非常不滿政府官員「全面臣服」的犬儒立場,所以他在辯論時才不斷強調「只要你們當時(佔領安田講堂)願意提一次天皇,我就加入你們」。

他的直覺不能不說敏銳,撇開辯論的技巧,他確實說中了當時日本社會集體情緒中某部分的脈絡,但是他與全共鬪學生各自提出的解決方案實在是大相徑庭,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三島由紀夫冀望的是一個復古的日本,他強調應當利用家父長天皇與億兆子民的天然感情紐帶來重建美德社會,然而對於芥正彥等全共鬪的學生來說,這無疑是非常可笑的老人囈語,他們所要的改造路徑是「解放區」這種去除國籍阻隔、國際主義、無政府主義式的解決方案,對此三島由紀夫又是抱著嘲諷的態度看待。

如此看來,即便雙方在動機上縱然有某種程度上的共同之處,卻終究很難進行真正的對話,儘管他不斷表現出「其實我懂你們這些小朋友在想什麼」的姿態,但是觀眾從芥正彥的那句指責:「你困在日本的民族框架走不出來。」還有三島由紀夫的無奈回答:「走不出來也無所謂啦。」 其實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們之間沒有達成任何共識的可能。

總之,從這部近乎預言的紀錄片來看,三島由紀夫的悲劇是注定的,不只是全共鬪的左翼學生跟他雞同鴨講,連他寄以全部希望在政治立場上相近的強力部門——自衛隊也不買他的帳。他在自殺前於自衛隊東部駐地演講時,儘管大呼「各位如果不站起來的話,將永遠只是美國的傭兵而已。...…各位都是武士吧!如果是武士的話,為何要保護『將自己否定』的憲法呢?...…只要這憲法還在,各位將永遠無法得到救贖!」,但陽台下許多戰後出生的年輕自衛官對這番言論無不報以訕笑嘻罵,最終讓他失望透頂,憤而切腹。

三島由紀夫在自衛隊東部駐地司令部狹持指揮官後在陽台上進行鼓動政變的演說

作為台灣人,我羨慕的是他們不管站在左翼或右翼的立場吵得再兇,始終有一個可以追溯的「國家原點」,也就是三島由紀夫所強調的「我與你們(全共鬪學生)的共通之處」,儘管這種對回歸原點的渴求經常被批評為歷史主義的幻象,但可悲的是,台灣人卻連這種原點都不具備,因為台灣全島作為政治與文化上的一體概念,正是來自日本施加的殖民現代性,撇開其他神話性質的歷史論述,不管當代中國如何從過往證明他自古以來即擁有台灣,但是台灣只有在佐久間左馬太總督實施對「番地」的殖民征服下,才得以和西部平原地帶在政治單位上合而為一。

從實證主義的角度來說,在我們心中那個「台灣」的概念是如此地年輕又脆弱,既沒有三島推崇的神秘主義與悠遠歷史作為後盾,也沒有長久浸淫於同一個文化的整合過程,台灣的歷史其實就是建立在「邊界」地帶不同族群互動、碰撞的基礎上(畢竟也有暴力的部分)——這裡使用邊界並不是站在帝國中心視角來看待台灣島,而是闡述一個歷史事實:島嶼的某部分曾經在歷史上屬於不同帝國的邊疆。換言之,這是充滿破碎與極度精神分裂狀態的歷史,比起日本在戰後才陷入這種境地,但是「台灣」的歷史就如同台灣島的地質史,是歷史板塊運動中最激烈碰撞的產物,台灣人並沒有一個像天皇一樣的原點可以回溯,這究竟是機遇還是危險,沒有人可以斷言。

對當代台灣人來說,似乎什麼性都是可以解構與否定的,日本殖民現代性、西方現代性、全球化現代性,沒人說得清楚自己究竟屬於誰,隨時會被離散華人或是原住民族拉走,這個現實不能不面對,但是重點在於這個破碎的框架下究竟是誰在壟斷一切的敘事?當我們想要追尋某部分台灣文化的根源時,往往會被冠以某某霸權,但實際上最大的霸權仍然是在當代佔據殖民者位階的中華性(這也是潛殖的一個元素),我認為即便台灣人不需要追求像日本、朝鮮那樣的歷史/國家原點,至少也要破除、問題化這種潛殖我們思維的「當代殖民中華性」。

紀錄片海報(天馬行空發行)

補充說明:東大安田講堂事件是促成這場辯論的主因,在1969年初時日本警察成功地運用港英警察的鎮暴技術,將佔領東京大學本鄉校區安田講堂的全共鬪組織逐出,並逮捕90餘名參與學運的學生。三島由紀夫也曾對這場學運持批評態度,因此才有後來全共鬪學生邀請他就左右翼之間觀點進行辯論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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