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击和法语
从我上第一节拳击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我现在掌握基本的步法和左右手出拳方式,能够区分快手和重手、做侧踢、肘击等等,至于空中的踢腿和转圈的那个,我正在练习。我不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精确,因为不太清楚每个动作的中文术语。
今天,教练教了我两个新的技巧,其中一个是踢对手的膝盖骨上方部位。
他说,这是一个在拳击比赛和其他任何类型的专业运动中被禁止的动作,因为它的目的是伤害对方,所以它没有一个术语名字。你可以给它起一个名,然后,以后当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你就做这个动作。
我说,那就叫knee kick吧。
一个月的练习中,我时常感叹步法的重要性,站姿和走位几乎决定了一切,决定你能不能以正确的方式用力,并出拳落在计划中的位置。我从来没有在课后在网上看任何有关拳击和健身的视频,因为我把所有的时间都分给了其他事情。
其中,另一件正在走上正轨的事是学法语。
我对自己的自学能力很有信心,我觉得在理想情况下可以靠自己掌握一门新的语言,但是当我真的花掉巨款报了一个班从零开始学起之后,发现对我帮助还是很大。这么听起来好像和培训班广告软文没啥区别。但对我来说,无论是语言还是健身,老师/教练制定的计划都能有效帮助我。我只需要执行。就像《罂粟战争》第二部中《龙共和国》林的行事方式一样。我会继续翻译这本小说,但是法语和拳击更优先。
其实学法语的体验和英语很像,对于一个母语为中文的人来说,都会面临相似的困难。你要把自己当作一个六岁的孩子一样理解一些基本概念。你要做很多无聊的事情,比如背课文,背数字和星期的说法,背方位词。
我时常回忆起自己一年级坐在英语教室或者课外辅导班的时候。那时我总是比别的同学先一步掌握,总是快过老师的进度,所以我总是举手,总是抢答,总是老师记忆最深刻的学生之一。我大学学雅思时也是这样,现在也是。当我翻译《罂粟战争》中林在锡内加德学院跟着吉玛老师学语言的那部分,从落后再追上之后,我十分理解她的心情。
林惊讶于一个“好”字让她的感受变得多么好。
学语言非常需要老师的正向反馈。
然后非常需要在课外花很多时间记忆一些基础的、枯燥的东西,语法,动词变位,介词,阴阳性。如果只是花两个小时听课,那会在课堂结束之后忘记一切,下一次就听不懂了。对我来说,一节课的内容至少要学两遍,一次是理解,一次是记忆。最好再加上一次运用,和一次复习。
但是我觉得这个过程很有趣,我想起小学和中学时痛苦的英语听写,那些任务往往和老师的惩罚联系在一起。而我现在,没人惩罚我,出于乐趣,我发明了很多方法来记忆一些东西,比如发音规律,动词变位,我简直热爱这个过程,我热爱发现一些不同语言中事物的联系,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记住它们。这对我来说不是一项任务,而是一场游戏,是一场自我聪明才智的探索之旅。
我还想起了以前的很多女性同学,她们总是能在考试中取得比我更高的分数,也包括英语。她们花很多时间记忆考试内容,或者她们记得很快,不需要像我一样学两遍,一遍就记住了。也许世界上很多人都是有天赋学习的,很多女性,学习语言都有很好的天赋,可是要抛开生活的一切投入语言学习,这才是最难的。成年后我们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那些我认识的女性,她们后来都去做了一些能够更快看到回报的事,她们更热衷那些,而不再对语言感兴趣。或者说,从来没有感兴趣过,应试教育中的我们都是苦中作乐罢了。所以她们一旦有选择,就不再继续提升自己的语言能力,无论是母语,还是英语。更别说新学习一个语种。
因为学法语听了很多法语歌,把过去看过的法国哲学和文学,列入原版书阅读计划表。我希望自己能在一年内掌握它,然后我可以以一种新的方式理解一切。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其实我报那个昂贵的法语班,是因为如果坚持上完且完成作业可以全额退款,我想把我的钱拿回来,在一年之后。因为有这么一条规则,所以它的上课节奏可以算是地狱。尤其是前期,只要你少花一点点功夫,很快,你上课就一点也听不懂了。因为我自学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经验,所以这一次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至少要跟上老师的节奏,不然的话完全无效。跟不上老师的节奏,那甚至还不如随便看一些网上录制好的课程。
真正报名上了课之后,我发现有一个老师引导着学语言是很重要的,可以让我达到自学绝对不可能达到的水平。所以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我希望我能借这个契机真的掌握它,然后一年之后,我要继续学习别的语言。
当你学习一门语言的时候,觉得它简直像魔法,因为我开始辨认超市商品的法语单词,邮件中法语的姓名,我在很多地方看到法语的音符,它们不再让人无法理解。这种感觉就像得到了一把钥匙,对一个新的世界恍然大悟,而这个世界在你过去的生活中早就有迹可循。
但就像拳击一样,我并不着急掌握一些看起来很厉害的技巧、句子,我想要从做最枯燥的事开始,想要先建立语言的骨架、语法、系统,然后再把内容慢慢地填充进去。
我还喜欢在上课的时候熟悉一些之前不知道的法国内部及周边地图,了解全世界有哪些国家说法语:
欧洲有法国、瑞士和比利时,非洲有几乎一半的国家,北美有加拿大,南美有圭亚那。了解了更多法国食物的制作方式,比如焦糖烤布蕾、法棍、派和马卡龙。了解了法国电话号码的位数,还有他们独特的报电话号码方式。我喜欢我在学习语言过程中了解的文化知识。
我不需要一年后通过一项语言考试,也不需要去法国留学,也许以后可能会有意外的机会去法语地区做些什么,但至少不是现在可预测的。我学习它完全是因为我喜欢学习语言,而不是为了让它帮我做什么重要的事,但读原版书对我来说倒挺重要的,它不功利,不紧急。我喜欢这种和过去完全不同的学习动力,因为这和我们在中国成长、学习的传统体验很不一样,我不是被迫的。
我觉得,把时间花在学语言上面让我非常快乐。在学习的时候,你可以忘记这个世界上所有糟糕的人和糟糕的事,你不取悦别人,不花时间建立一些肤浅的人际关系,或者追求一些低劣的亲密关系,学习一门语言,哪怕有一点点小的进步,都让人特别开心,那是属于我自己的,这种快乐几乎没法和任何人分享。因为,每当你和别人说学语言多么有趣,别人都会用看待书呆子的眼光来看待你,他们非必要不学习,只感兴趣能帮助他们取得成就或赚钱的事情。
所以花很多时间学习,学语言,或者一些什么别的,这一切都好过建立大多数的社会关系。我的生活除了学习不剩下别的,所以我和中国过去所有朋友的生活都脱离联系,我们不再相似,不再共鸣,我们现在的生活对彼此来说都很遥远。我屏蔽掉了所有社交媒体,我对任何人都不再感兴趣。
我看到她们一个个自愿走进昏因的牢笼,这个时候,也许有一瞬间我曾想起她们和我共同度过的学习时光,我为她们不再继续学习感到惋惜。
烹饪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在中国上班时的疲惫,望不到头的晋升,麻木味蕾的食堂饭菜,复杂的人际关系,一切。无论是过去的高中生活,还是工作,好像在当时都觉得这些东西尚可忍受,甚至觉得不算坏,甚至觉得还有一种自己的生活好过大多数人的优越感。可是到了今天,当我离开那些地方,我发现我完全无法忍受,完全无法接受回到过去的生活,我宁愿死了。
然后我对我如今学习的一切更倍感珍惜。
说实话中国的文艺和社交媒体也没什么好看的,深刻的社会制度、文化与政治都不允许被讨论,好的创作都在被屏蔽,人们已经习惯了食用精神垃圾。我已经无法想象我整天沉浸在那些内容里面,或者跟一些对这些内容感兴趣的人打交道。我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在我的生活中发生。我遇到很多人,他们对中国的事情并不了解,他们从来没有在那儿生活过,一切都是听说和传言,不管那是什么样的,都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所以他们无法理解在谈论中国时我们那些沉痛的心情。可是对我以及很多人来说,我们非常明确地知道自己不要什么。那是一块受支配的土地,权力,人的意志,人的观点。因为我们太了解了,因为我们太痛苦了。
我今天还想起我大一时的一件事。我和当时的男朋友在斯里兰卡支教,那是我进入本科后第一个男朋友,那时,我看到我的高中通过文字游戏惯例般地发一些虚假宣传,诸如,热烈祝贺本校取得全市高考第一… 实际上根本从来不是什么第一。我在社交媒体上出言讽刺这件事,当然除了这个,这所学校的一切都令我讨厌。然后,一个高中男性同学和我就此展开了一场恶心的argument,指责我不该如此形容自己的母校。他真是有一种奇怪的归属感。并且他说,就是不要把我删掉,因为想要继续看我会发表什么可笑的言论。
在当时,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个人的看法,但是我那时非常希望我的男朋友和我站在同一立场,我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因为他是我最亲密的人,我希望他能和我一起反驳那个人,我希望他能理解并赞同我的想法。
在很久之后,在我和这个男朋友进行分手前的争吵的时候,他说他非常厌恶我当时的心情,他说他能理解我的想法,但他无法支持我,因为他的立场和我的那个男性同学一致。他说,他知道我非常想要得到他的支持,但他非常反感给我这样的支持。他不能理解我对中学的厌恶,因为他和其他的男性一样,对家乡、对母校、对这些传统生活中的一切拥有一种畸形的归属和敬畏。
但他之所以会说这些话,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太多激烈的拉扯,以至于对彼此的厌恶已经大过了名义上的亲密。
不过很久之后的现在,到今天,再回想起这件事,我发现我离过去自我的状态感受也非常遥远。因为我早就不再需要在任何争执中得到一种亲密的支持,我不再渴望这种东西。我更不会愚蠢地把期望放在一个男性身上。那时的我还太年轻,对于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理解,那时的我太过困惑,读过太少的书,从一个传统的县城中长大,尽管不满、尽管愤怒,但是并不能系统冷静地分析所有所遇的事情。
现在,如果另一个女性期望得到男性的支持、保护或是什么,我只会无情地嘲讽她。
分手时,我当时非常糟糕,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糟透了,我的脑子里除了亲密关系,几乎剩不下别的,我以为我快死了,我以为我抑郁了,我以为我人生的可能性在结束这段亲密关系后再也不会有幸福的结局了。我当时觉得自己非常差劲,总是快要不及格的考试分数,糟糕的室友关系,糟糕的亲密关系,越来越疏远的朋友。
可是那一年一过,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当我开始把生活的重心放在语言考试上面,虽然那时我是为了应试,我就像今天一样记忆、理解、记忆、理解,我继续做一个好学生,做课堂上老师记忆最深刻的那个学生,我好像对这些事情变得一点也不在乎。那时的我看着澳大利亚的地图和街道,对新生活非常向往,这一点也和今天很像。
在我准备语言考试的时候,我有那么一个只是和他上床的人。尽管在今天看来,当时的性并没有把女性的感受、自我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但这段关系比起我过去的传统生活是一种极大的进步,直到今天我也这么觉得。
因为那个时候我不在乎他怎么评价我,不在乎他是否爱着别的什么人,不在乎他和谁睡觉,也不在乎他明天是否会离开我。我只是因为我想,所以见他,我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未来有一个共同的蓝图。
这段关系一直持续到我毕业,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我很快就要飞走。
因为,亲密关系不再是我生活的重心,它可有可无,只是为了让我快乐的一种方式,但还有其他的事情令我更快乐。哪怕这段关系立刻结束,它也不会让我抑郁,不会影响我认真地学习语言,不会影响我完成自己的目标。
那时候我和那个人的关系更像是朋友,他会夸我语言学习的进步迅速,会看到我健身的变化并进行技术讨论。
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我是不是一辈子都可以在不同时期有一些这样的关系,这让我很快乐,没有过去的窒息感。但是自从去年开始,我连这样的关系也不需要了,我现在对男性根本没有任何欲望,我也意识到他们根本不可能以我想要的方式理解我,虽然女性也不能,但是男性尤其是中国男性的思维方式简直令人厌恶,所以,就算他们有一个大众认为好看的外表也没什么用。我不可能忍受。更何况我的审美也变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通晓女权理论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政治觉悟再高,在人生中,我们也总是会做出让自己幸福、对自己有利的选择。
最主要是因为我发现,我的快乐并不来源于男性,他们没办法帮助我。不能在一段亲密关系中使我更快乐,他们与女性的生理差异,并不能让我愉悦、不能让所有女性愉悦。我不愿再配合这一场谎言,扮演其中一个角色。
就像所有历史书上的叙事,希望你按照他们的逻辑去思考。
当我在语言学习中取得进步时,有人确切地知道是哪里进步了、以及做到这件事的难度如何,这会让我特别开心。但这种快乐不需要来自亲密关系中的人,最好是来自一位专业人士。
我的拳击教练也给了我很好的鼓励,他的肯定如此真诚,使我不得不相信他对我的夸赞都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一种恭维话。他是我近期见得最频繁的一个人,除了教练这样的角色,似乎很少有机会和一个人一对一单独长时间待着。几年前,我准备英语考试时也是这样,那时我见得最多的人,除了健身教练就是上面那个男的。甚至,所以我和那个人的每次见面,也让我觉得是一种Schedule好的session。
结束今天的课,教练对我说:
I wish you could spend more time in Melbourne, or that I had met you earlier. I love everything you teach me, especially about languages. I have never met someone like you who reflects deeply on their country's traditions while also distancing themselves from them. You work so hard and deserve a good life in the USA. You should be safe and survive because you need to write your book and share your stories.
我希望你能在墨尔本多待一段时间,或者我能早些遇见你。我喜欢你教我的一切,尤其是关于语言的部分。我从未遇到过像你这样深思熟虑地看待自己国家的传统并与之保持距离的人。你非常努力,应该在美国有很好的生活。你应该安全,并活下来,因为你需要写下你的书和你的故事。
Before I met you, I researched the area you’ll be living in the USA and it scared me. If something bad happens to you, I will blame myself. You are brilliant and deserve everything good in this world. I am a violent man, but what I can do is train you to be safe. I don’t care about the money you pay me; I truly want you to be safe and will do my best to teach you.
在我见到你之前,我调查了你在美国将要居住的地区,这让我很害怕。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会责怪自己。你非常聪明,值得拥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美好。我是一个生活充满暴力的人,但我所有能做的是训练你,让你变得安全。我并不在乎你付给我的钱,我真正想要的是你能安全,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教你。
At the end of this month, before you leave, you will have a fight with me.
在这个月底你去美国之前,你会和我对打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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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的墨尔本,每天都很冷,夜空一如既往挂满星星,今天天气晴朗,家门口就能看见银河。上完课,我一个人在路上走着笑着,意识到这是我在过去二十六年生命中第一个真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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