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臺灣】真傷腦筋：黃崇凱《新寶島》

今年到目前為止，讀完181本書。但是像@黃崇凱 的《新寶島》那般傷腦筋，讓我花了近6個小時才讀完第一遍（不計入中途頻頻停下來谷歌資料、參考地圖、查對文獻⋯⋯所花的時間），還真的沒有幾本。怪作者嗎？不，怪的是自己的拉美知識庫存量不太夠，對古巴完全沒有常識，再加上作者把真實世界的人物和事件編織進小說，虛實交錯；如果只是讀著消遣無妨，但碰上我這種較真的讀者，非把書中提過的人物關係、事件、書籍、電影、歌曲、景點等的虛實和來龍去脈搞清楚不可，讀著讀著就會覺得有點辛苦。更糟糕的是，讀著讀著，一些以前讀過的零散資料和記憶突然間聯結起來，產生新的意義，構成清晰的圖像。然後讀書筆記越寫越長，寫了兩個多禮拜還無法收尾，待讀書單更是以驚人的速度增長。

臺灣歷史小說創作粗略劃分的這兩種路線，或可以參照日本歷史小說與時代小說兩個文類，進行操作型定義上的區別：第一類即「歷史小說」，以真實歷史為背景，以真實人物為主角；第二類即「時代小說」，以真實歷史為背景，以虛構人物為主角。—— 楊双子《花開少女華麗島》

在這個定義下，《新寶島》是歷史小說、時代小說、文學小說、還是科幻小說呢？

閱讀這本難以歸類的小說的過程中，我彷彿陷入遊戲迷宮，像戴著VR眼鏡，在不同的歷史情境中穿梭，不知碰上的是古人，還是作者創造的角色，最後自己彷彿也化身為全息影像的幽靈編碼，深陷其中⋯⋯

因此，在Matters 發表的這篇讀書筆記只選擇從一個讀者的立場來聊聊書中幾個有趣之處，沈重之處以及比較私密的感受，就留給我自己，或以後再以小說的形式發表吧！

《新寶島》小說的設定是：2024年，在宇宙或作者都沒有提供答案的不明原因下，在臺灣史上第一任有原住民血統的總統宣誓就職的第二天，台灣和古巴人民醒來發現彼此交換到對方的島上生活，展開「超大尺度、超大規模，國家級的Airbab生活。」虛實交錯的歷史事件和人物，加上「書中有書」（《新大陸》）的設定，更是增加情節的複雜性和閱讀的趣味性。讀者不免好奇，脫離了第一島鏈戰略位置被拿來當棋子的悲情宿命，台灣人民會因為換了地方而換了腦袋（想法）嗎？台灣的國際地位會因此產生變化嗎？臺灣的命運，會因此改變嗎？臺灣，可不可能跳脫現有格局，走另一條路？

對不起，因為作者的設定不算是科幻小說，讀到最後，在作者提出的虛構和想像中，讀者還是必須自己思索，自己找答案。（先給讀者打預防針，免得讀者讀著讀著怒從心起，以虛擬雞蛋把作者或作者的社交帳號來個大清洗。）

地理位置決定悲情的宿命？

讀這本書的第一個疑問：為什麼是古巴？

如果是馬達加斯加呢？（大概就會變成動物星球（Animal Planet）的故事了。）

如果是夏威夷島呢？臺灣能回歸海島民族個性，而不是被國民黨帶來的「大陸心態」洗腦，從此如鯨魚般暢遊在太平洋中嗎？

直接看作者在書中如何描繪：

（臺灣）十五世紀時是海盜出沒的天堂，與古巴同樣是位在北回歸線上的島國，皆被西班牙殖民過，兩地相距一萬四千五百多公里，臺灣人口約是古巴人口的兩倍，但古巴的領土大概是臺灣的三倍。

臺灣跟中國的關係似乎很複雜，令人聯想到古巴跟美國。他記得臺灣朋友有次開玩笑說，我們的國家可能都有個卑微的願望：希望被當成正常國家看待。

一個是共產社會主義國家，另一個是民主政治實體，但是地理位置讓兩個島嶼時時刻刻處在鄰近強國威脅下。美台關係友善，中國古巴同樣奉行共產主義，既然如此，交換後是不是乾脆不要換回來？如果不交換回來，古巴和中國，會繼續親密的以兄弟之邦相處嗎？臺灣能獨立建國嗎？還是併入美國，變成美國的一州？

在「書中書」《新大陸》裡，莫名其妙互換的是中國和美國人民。中國人民實現了「美國夢」，各個景點擠滿了人，美國人民也暢遊神州；美國總統在中南海，中國共黨主席在白宮，分別發表演說，那畫面像想起來就非常詭異可笑。之後臺灣的高總統邀約中美領袖到「中立第三地」的臺灣來進行會談，然後劇情神展開幾乎是末世小說的套路，畫面感強，非常具娛樂性，適合改編成電影動漫遊戲，讀來不覺莞爾，就不在這兒劇透了。

研究臺灣文學的原住民總統

「臺灣幾百年來被不同政權統治，就像被不同的幽靈纏身。」在經過一系列外來政權統治後，如果掌權者換成由人民選出，有原住民血統、臺灣文學研究所畢業的總統，在他的領導下，臺灣的政局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和新意呢？

總統的人設非常有意思，幾乎是「政治正確上無懈可擊的臺灣人」的模板：
- 出身鄒族的臺灣原住民和漢人的混血，但是在平地長大受教育。
- 中文系畢業，然後進入臺文所，具有「中華文化」和「臺灣文化」的薰陶。
- 政治上從基層幹起，從立委助理到立委到總統，一路上有「民意」支持。
- 家世背景，是原住民英雄人物高一生的後人，自有祖靈庇佑。
- 公關意識強，善於利用科技溝通，有自己的podcast和網站，塑造自身明星光環。

但是，即使是這樣的總統，面對「原住民基本法」裡，對原住民「傳統領域」議題，還是困難重重窒礙難行：

維護我們的傳統領域，不僅是為了原住民認同，更重要是為了傳統領域裡的歷史、文化、習俗，以及不同時空裡的祖靈、神明。至少要給這些神靈，留一塊地方，讓祂們待在那裡，跟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有所連結。

核心難題就在於，國家法律與族群習俗的根本差異。這樣說有點空泛，更具體的說，是現行法律規範下的私有財產權、土地所有權概念，完全與原住民族的傳統習俗互不相容。

切！我終於看清你的真面目

切·格瓦拉（Ernesto Guevara，Che Guevara）那英氣十足的頭像，長時間以來，為我來說，只是熱愛搖滾樂和醉心社會運動的朋友，喜歡穿的T-恤圖案之一。

我從來沒有興趣或慾望去多瞭解一點那張漂亮臉孔後的故事。

可是，切以及他不同名字的遊魂、信念以及全息影像的幽靈編碼，在書中晃蕩了不只整整一個章節，最後還在小說家另類歷史路徑的虛構文本下，在臺灣山區和鄒族並肩作戰領導革命，然後再回歸史實，歸葬古巴。

伴侶看到我谷歌螢幕上的切，如數家珍，順便八卦一下臺灣某立委愛穿切頭像的T恤。去過古巴的閨密對切的事蹟也琅琅上口。另一位擁有切頭像T恤的朋友理由更直接，只是因為切很帥：「不帥的頭我幹嘛穿？」。

嗯，切，讀完書我總算是對你有些認識了。

臺灣何去何從？

在書中書《新大陸》裡的高總統，認為在相對孤立位置的臺灣，仍可選擇「在獨立、真實中生活。」

臺灣只要繼續活著，愈是活得獨立自主，就愈顯露出國際社會的權力結構。

這是我所謂的「臺灣因素」：持續成為國際社會、地緣政治下的「異議者」。持續迫使國際社會正視不願面對的跨國界挑戰。

與其在原地抱怨看不到彗星，我更喜歡最後一章，作者引用李維史陀在《憂鬱的亞熱帶》裡的一段話：

「就像個人並非單獨存在於群體裡面一樣，就像一個社會並非單獨存在於其他社會之中一樣，人類並不是單獨存在於宇宙之中。當有一天人類所有文化所形成的色帶或彩虹終於被我們的熱狂推入一片空無之中；只要我們仍然存在，只要世界仍然存在，那條纖細的弧形，使我們與無法達致之點聯繫起來的弧形就會存在，就會展示給我們一條遠離奴役的道路；人類或許無法追隨那條道路前行，但光是思考那條道路，就會使人類獲得特權，使自己的存在有了價值。」

新寶島浪跡後記：

我不太喜歡讀後設小說，或是說，我讀所謂的後設小說，讀完後往往有：「蛤？我到底讀了什麼？作者到底想說什麼？」的挫敗感。正如被愛撫得渾身酥麻，高潮卻遲遲未至，過程雖然美妙絕倫，卻總是有那麼一點不確定不滿足。

在「過度開發的回憶」那一章節裡，書中角色如此吐槽一部電影：

這就是夢中夢中夢，後設概念嘛，一層一層無限延伸，然後哩？然後就沒有了。我跟妳說，這種膚淺的後設剝開外皮就知道裡面是空的，什麼都沒有。

在討論書中書（或是「小說中的小說」）《新大陸》的讀書會裡，主持的吳老師問會員：

「我們討論了那麼多，那你們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呢？」
遠處有狗在吠，弱弱叫了幾聲。

黃崇凱寫這本書，除了自身的知識素養，大概也花了很多心力查資料做功課。

有別於一般翻譯外文書的譯者，注釋唯恐不詳盡；黃崇凱在這本原創小說裡毫無服務讀者的意願，擺出「看得懂看不懂隨緣啦！」的架勢。甚至他自己在新書發表會上被問到「結尾收得怎麼樣？」時，他還表示：「⋯⋯應該也沒有所謂的雷可以爆，因為可能大部分的人都撐不到那一章就放棄了（笑）。」

這是知識的傲慢，還是看破世事的豁達？

後來參加@春山出版 舉行的《新寶島》線上專題討論會，我的第一個疑問獲得解答。Kuba，是鄒族部落聚會所，讀起來是不是很類似「古巴」呢？

最後，請容我這個因為讀了這本書，腦袋裡死了很多灰色細胞的讀者，在給出五顆星的評價後，也在這兒，有氣無力的跟著叫幾聲：

文學也會時常提醒你，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永遠都要盡可能多角度變焦，試著換位思考。

很希望大家都去讀讀這本書。更希望看到，這本書，透過你的角度變焦思考，會呈現怎麼樣的風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