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马特我爱你》:小镇青年,亚文化和普遍性

不务正业的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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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偶然看到有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的线上放映会。我之前并没有听过这部片子,只是觉得题材很有意思所以就去看了,可以说是没有带任何的预设和期待。大概正因为此,影片给了我很大的惊喜。对我来说,这是一部极为丰富的电影,既在情感的层面打动你,又能引发你对当下社会现实深刻的反思,还能更超越一个层次,引起你对更普遍意义上人之为人的存在状态的领悟。

片子两个小时,几乎都是杀马特的访谈,画面会呈现访谈中所涉及的场景,没有旁白,没有故事线,甚至没有时间线。

影片的一开始,就是一个一个年轻人的讲述:“我是十三岁出来的”,“我是读到十二岁就没读了”,“我是小学二年级没毕业”,“我是……十四、十五岁吧,下来的”…………

“杀马特”,如果没有看这部片,这个词只能让我想起五颜六色的夸张发型。我不会想到,顶着这些发型的年轻人,几乎全部来自中国中西部农村,往往未成年即辍学外出打工。

我眼中的“杀马特”可能首先是审美的。但导演从一开始就亮出他的立场:杀马特,首先是阶级的。

所以你可以想见,一部完全由杀马特的讲述串起来的纪录片,它的语言风格会是怎么样的。那不是我们通常在大银幕上会听到的语言,甚至有时候我需要借助字幕的帮助来理解他们的口音。但在我慢慢适应这些声音、适应屏幕上不时出现的五彩发型的同时,我也惊异于他们平实的讲述中所触及的那些深刻的主题和感悟,不止是关于当下中国被遮蔽的现实,更是关于生而为人最深的情感、渴望、焦虑和追寻。

虽然都是杀马特的访谈,但影片的呈现顺序有内在的逻辑,基本上是按照不同的主题推进。在谈到成为杀马特的原因时,一开始出现的几个人都提到一个共同的原因:为了不被欺负。因为他们外出打工的时候年纪很小,而且都是从中西部农村来到沿海的城市,因为怕“看起来太老实”而被骗、被欺负,所以弄一个夸张的头型,“这样看起来别人不敢欺负你”,“像那个古惑仔一样”。带笑的讲述呈现出一种莫名的喜剧感,却又让人忍不住心酸。

还有更多的原因。

有人说,这样就会有人看你啊。在厂里,在流水线上,“太孤独了”。而玩杀马特,“你走过去,所有人都看你”,“有的人会骂你几句,骂几句也好啊,也是有人跟自己说话了”,“有时候我们看到有大妈在跳广场舞,我们就也过去里面,学她们跳一下,就喜欢那种感觉,挺好玩的”………………

一个小女孩说,玩杀马特可以让她得到关爱,“如果你说一个正常人的话,谁会来管你呢。你这样的话,大部分人都会来关心你,会说,这个人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让她变成这样。就是感觉想要那种关爱。”

更多的人提到杀马特家族的温情,在一个杀马特家族里,甚或不同家族的杀马特,都是“同类”,会互相关照。有人说,跟自己的亲兄弟感情一直不好,但一起玩杀马特的朋友,却是可以无话不谈的。

在我们的印象里,“非主流”大概是离经叛道的,但当我听着这些讲述,看着他们脸上挂着笑,眼中却闪着泪,我才感觉到他们有多么渴望被看到,被关爱。

在影片的最后,杀马特们讲述他们的家庭情况,片中的受访者,全部都有父母外出打工的留守儿童经历。

没错,他们是“非主流”,因为他们没有话语权,他们或者不会发声,或者发声了也不会被听到。

“主流”,是直播带货,是买买买,是城市里的车和房。

可是这些,跟他们没有关系。买车买房这样的理想,离杀马特们太遥远了,远到他们根本就不会去想。他们想的,只是今天多做几个件,多扛几根钢筋,只是等到结工资的时候,老板不要克扣太多。

被认为是杀马特创始人的罗福兴在片中说,打工的生活太苦了,总要找点有趣的东西来玩,头发就是一个有趣的东西。别的东西你玩不起啊,你只能玩头发。

可惜的是,我们的社会,连这样的一点空间都容不下。

杀马特具体是怎么消失的,影片并没有呈现得特别清楚。这部分是以少量的图片结合文字的形式,大概交代了一下过程:网上出现众多杀马特的自黑视频,有人潜入杀马特的QQ群,被接受之后便对杀马特进行各种辱骂威胁,或是取得群主地位之后将群解散等等。总之在各种方式的黑化和打压之下,杀马特在2012-2013年左右归于沉寂。

对于这段历史,影片中接受访谈的杀马特绝大部分不明所以,也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人来群里面骂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原本轰轰烈烈的运动就没有了,但是他们会以非常形象地方式告诉你他们的伤感:“感觉自己没有自尊了”,“剪掉长头发的时候,感觉就好像一个明星,突然变成了过气明星”,“我想等我结婚的时候,我要搞一个杀马特婚礼,也回忆一下我以前,我自己小女孩的时候”。

在线上放映之后的导演对话中,李一凡导演说,他觉得杀马特最可贵的一点,在于他们“主动地应对自己的处境”。

这一点给我很深的触动。

后为导演李一凡

在影片中,很多杀马特谈到工厂的流水线作业。他们用最直接的生活经验,告诉你人是怎样变成机器的。在单调重复的噪音和十几个小时机械的重复劳动之后,人如何变得麻木,如何渐渐失去生活的意义感。很多人提到自杀和自残的倾向。

而这样的日子,是看不到头的。家人会告诉他们,不需要休息啊,你就是要多赚钱,赚了不要花,要寄回来。可是哪怕按照“正常”的、非赶工期的作息,每天从早上七点半工作到晚上十点,每周只有周日晚上休息,他们也没有上升的希望,不敢有遥远的梦想。

在这样的背景下,你才能理解,为什么有好几位受访者说,玩杀马特让他们觉得“自由了”。在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中,他们想要找到一点什么东西,让他们可以自我确认、也可以告诉这个世界:我不是一台机器,我是一个人。

对我来说,这就是所谓“主动应对自己处境”的所指。它让我想起维克多·弗兰克的《活出生命的意义》。弗兰克在书中讲述了自己在纳粹集中营中的经历,以及在集中营那种极端的处境下,生命的意义在哪里。

也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虽然我跟杀马特们的生活处境大相径庭,我却能在他们的讲述中感受到深刻的共鸣。因为归根结底,无论我们的生活处境如何,我们的追求并无二致,这就是人之为人最根本的生存状态:外在世界的禁锢与生命内在创造力之间的张力是普遍的,“主动应对”与被动接受之间的生命选择也是普遍的。

而我想我能够感受到这一点,正是因为镜头后的导演看到了这一点,看到了杀马特们身上这种“可贵”的主动性。因为这一点,影片就超越了对亚文化圈的猎奇,超越了对弱势阶层居高临下的关注,甚至也超越了对社会现实的呈现和批判。镜头后的眼中有了尊重,传达到画面中才呈现出力量。

现在,在快手这样的视频平台上,杀马特有一些回归的迹象。当下的“回归”在杀马特群体内部引起了很多争议,比如戴假发是不是杀马特,通过自黑、搞笑来博流量是不是杀马特,拍视频是以杀马特为名来赚钱还是为了复兴家族等等。

这些争议也许并没有统一的答案,杀马特作为一种文化和社会现象也会有不同的解读。《杀马特我爱你》所呈现的,也只是一种理解的面向而已。但我很感谢导演拍摄了这样的片子。导演说,他希望能够打破同温层,我想这部片子在很大程度上做到了。我们的社会需要更多这样的呈现,需要看到歌舞升平之外的社会现实,需要听到主旋律之外的不同声音,更需要有基本的宽容和空间,容纳个体生命最朴素、也是最可贵的、对主体性的追求。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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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务正业的旅者旅居法国,曾从事法律工作十年,现无主业,以研究为名旅行,爱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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