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十六日|最fucked up的照护者
一早醒来,沙沙开始肚子疼,我发了一整天的脾气。
显然,她的不适触发了我一直以来会突然失控的那个开关。我陷入极度低落,无法阅读写作,或做任何事情,一刻不停地问她的感觉,突然落泪、大哭、满地打滚、喊叫、捶胸顿足,不管怎么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理智地去应对问题,都无济于事——身体被困住,思维和情绪都失去了弹性,陷入一个单一的、自毁的念头:I am so fucked up in every aspect. 最糟糕的是,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看着自己像一个最不可理喻的废人一般做着毫无意义的自我申诉,并深感羞耻。羞耻于自己完全不受控制的行为,羞耻于我对病痛的无计可施,羞耻于在沙沙痛疼难忍时,我一味地刁难折磨她,求取她的理解和关注。毫无道理。
后来陪她住院的很多时刻,我回想起这个状态,一遍遍安慰自己:那个时候、那个状态真的不是我能控制的,不是我意愿的,不是我可以改变的。我必须经历那样一个阶段才能平静下去、理智思考和处理问题。我试过很多方法去缓解和缩短自己的爆发,但它始终会发生,something absolutely beyond me.
一阵一阵的腹部绞痛,呕吐,恶心,没有食欲,腹胀,无法排气和排便——这样的症状持续了一整天。回头看,这就是肠梗阻的教科书症状,但当时我们完全不知道这个词,也不了解粘连性肠梗阻(adhesive bowel obstruction)是经历过腹部手术的人几乎难以避免的并发症,不管它发生在术后两个月,还是两年、十年。一整天沙沙没有进食,勉强喝了一些水。她微信联系了一次我们常去的中医馆询问办法,一位年轻医师让她吃“理中丸”,配合喝红枣姜水,显然是当作一般的消化不良来应对,丝毫不见缓解。
但是,直至今日,也很难说清她这次肠梗阻跟“消化不良”有多少关系,的确,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判断她消化不良:前一天晚上,我们去阿休家里玩,以为是和阿休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次聚会。阿休做了榴莲炖鸡、芹菜炒牛肉、炒芦笋,Beaming和小雨带了西瓜和卤肉卷,我们带了沙沙的经典自制南瓜沙拉和杜松子酒。这大概是我到这座海滨之城后最开心的一次聚会,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里也有了非学术、非线上的朋友,虽然相交甚短,却特别投缘。我用阿休的火漆做了两个色彩斑斓的印章,阿休的拍立得终于没有掉链子,我们拍了好多照片,沙沙一直在给大家做西瓜特调,我喝得醉醺醺,我们聊着八卦、听歌、唱歌,吃吃喝喝,完全没有感觉到夜深已过零点。
后来沙沙坚信榴莲炖鸡、以及她强行吞下去的卤肉卷里的牛筋是这次生病的一个主要trigger,我们也达成一致,以后不要再深夜进食,不要吃得过饱、过杂,不要吃完马上睡觉。这两年她不是没有过消化不良,我刚回国和她住在省会城市的那段时间,她好几次把刚吃进去的饭全部吐了,还因为盆腔的淋巴囊性包块压迫性疼痛半夜进了一次急诊(毫无用处),最后靠吃中药调理好肠胃。去年夏天在伊犁,去赛里木湖那天,回程路上她舅舅带我们去吃了炒羊杂,回到民宿她不舒服,一会就都吐了出来。每次吐出来就好了一大半,这次隔了夜,食物已经进入肠道,上不来下不去。
也许那天吃的榴莲炖鸡和牛筋的确是一个引发点,也许不管有没有吃那些,两年前那场大手术不可避免会导致这次发病。后来我们查了很多资料,中文的、英文的、医学的、非医学的,从医生和朋友那里得到了很多说法和揣测,但没有推出任何明确的结论。那些忙不迭劝她不应该吃这吃那的说辞,总让我暗暗冒火。在心里我坚持认为,那天聚会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沙沙并没有做错什么,这两年她的精神和身体都恢复得很好,比“常人”都好。有些迫不及待的劝诫与责备只有一步之遥,多少有劝说者自我宽慰的成分:一定是生病的人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而我完全有能力避免它。人们很难接受找不到单一确切原因的生病,实在找不到就会归结为“心态”,不愿意去理解每一个微小情况的复杂性,医生尤其如此。但我自己的“坚持认为”也何尝不是为了宽慰自己: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光对我来说这样短暂、这样可贵,我想要在记忆中保留它全部的美好,包括我尝到的每一口食物。
到了晚上,沙沙的腹痛没有减轻,考虑到她肯定得不到任何休息,我们七点左右决定去附近的分院看急诊——也是她两年来定期复查的医院。那天晚上人不算多,接待处的人让我们挂了内科,医生简单问询触摸后判断为急性胃肠炎,让她做了个抽血检查,然后去输液。打针的时候,沙沙跟护士说她手上的血管虽然很显眼,但很不好打,护士笑着说没问题。疼了一整天没有进食,那时候沙沙已经非常虚弱,输液区坐了不少人,我们要了一张病床让她躺着。躺了大概二十分钟,痛疼没有减轻,瞄了一眼输液的手,整只手肿得像萝卜一样大——药水完全没打进去!我赶紧叫护士,一位护士帮她拔了针,埋怨她怎么不早点说,让她再坐到打针处重新打。她的手肿得太大,值班的护士都围着她,说笑些什么,相互宽慰。我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用碘酒开始擦沙沙的另一只手背,突然觉得头晕,用手扶住了椅背,但我觉得扶不住了,感觉马上要栽倒,于是往后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后来几分钟的记忆有点错乱,沙沙在说什么,一位护士冲过来扶住我,我失去了意识。
也许就几秒钟吧?模糊记得护士给我喝糖水,两个人把我抬到一张病床上躺着,测血压,说血压好低,继续喝糖水,用一根吸管接着纸杯,叫沙沙不要担心,先躺下。尖利的东西在我中指上戳了一下,有点痛,让另一位护士重新去拿一个查血糖的,又戳了一下,让我按住。问我好点没——我觉得好点了。叫我不要动,叫沙沙不要怕,先躺着,旁边床的女士半开玩笑说,我害怕。血糖正常的,一位护士说,我觉得好多了,我跟她说,已经不晕了。你刚才嘴唇和脸白的像纸一样,沙沙说,吓死我了。
值班的护士讨论了一会我的情况,可能是低血糖(但不至于刚喝了一点糖水就恢复血糖呀),也可能是晕针(但我从来不怕看着自己打针呀)。我心想大概是白天精神紧绷、情绪崩溃的后遗症。沙沙的止疼药打进去,感觉好一点了,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我也感觉好多了,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宽心——我不是故意要制造drama,不是一切都只发生在我的头脑里,原来我的身体也是真实的。这种情况也不完全是第一次,两年前在省医,有一次例常陪沙沙去换置留针、抽血,也是站在一旁看她抽血时突然头晕站不住,跌坐到后面的椅子上,一下子失了血色,但意识还在,坐了一会儿就好了。也许我真的晕针?
护士说我可能是过度担心,但可以去照个脑部CT,她随口建议。
晚上11点多的时候,沙沙输完了液,她说她感觉好点了,我们就回去了。我洗了个澡,睡觉时已经过了零点。但沙沙并没有觉得好点,疼痛又回来了,她根本没法入睡。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她有点崩溃了,哭着问该什么办,我说,要不再回医院?她说好。
我迷迷糊糊准备好看病的东西,在网约车上,一次次想起两年前通宵看急诊的那个徒劳疲惫的夜晚,想到世人经历的所有反反复复、无法治愈的疼痛。每次问她,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哪里痛?哪种痛?她的回答总是不尽人如意。她说好点了,但明明眼看着越来越难受,又说不清疼痛的变化,语言走到了边界,同理心成了虚浮的作态。我想进入她的身体、她的疼痛,但我困在自己另一种狭小虚无、无法通约的疼痛中,什么也帮不到。
次日凌晨五点,我们再次来到急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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