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營倖存者,為什麼會有罪惡感?|《滅頂與生還》
請你想像一個商務溝通的情境:
你是一位德國公司的主管,你正準備前往義大利,去和一家義大利的公司談生意。對方主管的德文並不流利,而你聽不懂義大利文,所以你們的談話必須透過口譯進行。雖然是透過口譯,但生意很順利地談成了。臨別前,對方的主管為了表示親切,嘗試用德文向你道再見。但對方這句「再見」一說出口,你就愣住了,因為這句德文不只不標準,而且相當粗魯,意思與其說是「再見」,不如說更近似於「你滾蛋吧」。
對方看出你神色有異,趕忙向你道歉,並解釋說自己從未正式學過德文,他的德文都是在奧許維茲集中營當囚犯時學來的。
如果你是這位德國公司的主管,你會如何反應?
我不知道你的答案是什麼,但,這恐怕不是一般預期會在商務會談中出現的情境。因為這不只牽涉到商務溝通的問題,而是牽涉到二十世紀最殘暴、最恐怖,也最匪夷所思的一場大屠殺 ── 在二戰期間,納粹德國用極其殘忍但極有效率的方式,在集中營裡屠殺了六百萬猶太人。集中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如何理解一位集中營的倖存者?這些恐怕都已經超出了正常世界的語彙、正常世界的思維。
但這畢竟是真人真事。我剛剛說的那位義大利公司的主管,是真有其人,名字叫做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他本業是個化學家,在戰爭期間加入過反法西斯游擊隊,被捕獲後由於具有猶太裔身份,被送往奧許維茲集中營,在那裡度過了一年,最後倖存了下來。戰後他在希瓦油漆工廠擔任總經理,直到退休。在那次商務會談以前,他真心以為他在集中營裡面天天聽到的那句近似於「你滾蛋吧」的話,就是再見的意思。
作為一個倖存者,李維最特別的地方,是他在大屠殺結束後四十年,寫下了他的集中營回憶錄《滅頂與生還》。
經過了四十年的光陰,記憶其實已經不太可靠。無論是加害者或被害者,集中營都是不願回想起來的記憶。有些人甚至必須刻意遺忘,才可能正常生活。這是四十年之後才寫回憶錄,必然會有的缺點。
但也有優點。因為在四十年光陰的長河中,李維可以很清楚看到,那一年在集中營的日子,究竟對他往後幾十年的人生,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而這是戰爭剛剛結束的時候,不可能看出來的。
比如說,許多集中營的倖存者,都有一種莫名出現但又莫名深刻的罪惡感。按照「正常世界」的邏輯,當然是加害者們才應該要有罪惡感。那些納粹和當初熱烈支持納粹的人,才應該要有罪惡感。倖存者為什麼會有罪惡感呢?
那是因為,在集中營的環境裡,往往是那些相對不夠慷慨,相對比較怯懦,甚至會在緊要關頭拉同伴作墊背的人,才比較容易存活下來。李維是這麼說的:
能在集中營存活下來,更多的是壞人、自私的人、暴力的人、無動於衷的人、屬於「灰色地帶」的通敵分子,還有間諜。
接著,李維回憶起他在集中營裡認識的那些慷慨、友善的人,那些即使在集中營裡仍然充滿了友愛與勇氣的人 ──
哈伊姆死了,他是波蘭第二大城克拉科夫的鐘錶匠,虔誠的猶太教徒,儘管我們有語言障礙,他很努力理解我的同時也讓我理解他,在我剛到集中營面對各種惡意蜂擁而至的那幾天,他向我這個外國人解釋生存法則。薩博死了,他是匈牙利農夫,沈默寡言,身高接近兩公尺,所以比其他人更容易餓,但只要他有力氣,從不吝於幫助弱小的同伴推拉重物。索邦大學的教授羅伯特總是向身旁的人散發勇氣和信心,他會說五種語言,竭盡心力用他驚人的記憶力把一切都記下來,如果他還活著的話,就能回答所有那些我無法回答的問題。巴魯克死了,他是義大利立沃諾的碼頭搬運工人,他到集中營第一天就死了,因為他被打了一拳之後還手,被三名卡波聯手打死。他們,以及其他無以計數的人們都死了,不是因為他們不勇敢,而是因為他們太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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