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泽克:关于泰勒·斯威夫特的深度伪造的恐怖
关于泰勒·斯威夫特的深度伪造的恐怖
斯拉沃热·齐泽克/文
王立秋/译
Slavoj Žižek, “The Horror of Taylor Swift Deepfakes”, Compact Magazine, February 6, 2024. https://compactmag.com/article/the-horror-of-taylor-swift-deepfakes。译文仅供学术交流,请勿做其他用途。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市面上买得到那种印有穿胸罩或薄罩衫少女的软色情明信片;稍微转动明信片或稍微调整观看角度,少女身上的衣服就会像变魔法一样消失,然后你就可以看到少女赤裸的胸部。这个现象真正可以教给我们的一课,也是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法国讽刺作家阿尔方斯·阿莱(Alphonse Allais)给我们上的那一课。阿莱曾在巴黎街头指着一位衣着得体的女人惊恐地大叫:“瞧瞧她!多不要脸啊,在衣服下面,她什么也没穿。”
对于理解为什么前几个月,关于泰勒·斯威夫特从事性活动的,被(错误地)称作深度伪造硬核视频(deepfake hardcore video)的影片会在网上大爆并引来数百万人观看来说,阿莱给我们上的这一课——我们只在衣服下不穿衣服——至关重要。这些视频的人气是从哪里来的?单是斯威夫特是一名巨星这点并不足以解释它。那些可能起源于4Chan论坛的影像,也被认为是民粹主义右翼分子鼓动的,对斯威夫特的更广泛抵制的一部分。
虽然斯威夫特的批评者把她呈现为某种“左翼特工”,但她的音乐完美地契合今天的主流主体性模式:它同时避免了右翼民粹主义和左翼自由派政治正确之僵化两个极端,专注于失恋和类似的日常创伤或小确幸的非政治领域。这就是为什么她的反川普立场引发了愤怒甚至是阴谋论——搞不好她就是拜登最终连任的主要原因呢?
在这里,我们应该冒险得出一些更加普遍的结论。普通观看者是怎样理解他所看到的硬核场景的?当然,他的立场是恋物癖式的否认:我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在看的场景是假的,是演给镜头看的,它的“现实性”是一种虚构,但我还是享受看它,仿佛它就是真的。拉斐尔·西博尼(Raphael Siboni)2012年的那部片名带有拉康色彩的纪录片《不存在性关系》(Il n’y a pas de rapport sexuel)把这点拍的很清楚了。它不只是在拍一部硬核色情电影的“制作”。通过后退一步,使框架变得可见,它把整个场景去性化,把硬核的表演呈现为单调乏味的、重复性的工作:假装爽到恍惚的快感,在场景外自慰以保持勃起,在间歇时抽烟,等等。这样的程序会引起焦虑,因为它破坏了幻觉(观看者本来就知道这个幻觉是假的)。对明星的深度伪造色情场景来说尤其如此:它们直接就被当作假的来传播。
的确,大多数深度伪造都和女明星相关——但这是否仅仅表明,女人被物化了?是不是说,甚至最有权势、最成功的女人也要被简化为性的对象物?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深度伪造忠实地遵守硬核色情片的基本原则:男性性伴侣才是真正被物化的那一个。他只是无名的工具,他的作用只是提供女人的快感,他自己则是一个完全冷漠的实体。就斯威夫特的深度伪造而言,她甚至更没有被简化为被动的,性的对象物——她的行为和人们根据关于她的新闻预期她会做的事情一模一样:一个强大的女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掌控自己生活的主体,换了很多个性伴侣……
在这里要避免一个巨大的误解:硬核色情片中女人的这种主体化是否表明其中蕴含着某种解放的潜能?绝对没有。这种主体化让事情变得甚至更糟了。为什么?想象经典的硬核性姿势(和镜头)吧:女人仰卧,双腿向后张开,把膝盖举过肩。镜头就在她前方,展示男人的阴茎插入她的阴道(男人的脸通常是看不见的;他被简化为一个工具),但在背景中,我们在两腿之间能看到她陶醉于高潮的脸。这个微小的“反身性”至关重要。如果我们只看插入的特写,那么这个场景很快就会变得无聊甚至恶心,更像是某种医学展示。所以必须给它加上女人迷醉的凝视,加上主体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的反应。
而且,这个凝视通常并不指向她的伴侣,而是直接指向我们,指向观看者,它向我们确认她的享乐——我们,观看者,显然扮演了大他者的角色,必须记录她的享乐。因此,场景的重点不在于男人(她的性伴侣或观看者)的享乐;重点在于女人的享乐(当然也是为男人的凝视而演出来的享乐)。在这里,一个可悲的讽刺之处在于,女人没有被“物化”反而被呈现为一个主体这个事实进一步加剧了对她的羞辱:她必须伪造自己的快感,装出自己的快乐。被迫进行虚假的主体参与,比被简化为一个对象物要糟糕得多。
关于硬核色情片,我们应该永远记住这点,即电影的露骨本身,可以起到一种拉开距离的机制的作用。如果在被引诱的时候,一个女人自己直接提议进行性行为,这通常意味着一种后退,一种对更深刻的个人接触的拒绝。她这么做的意思是:你想搞?好,那就赶紧搞,搞完就完。在这个意义上说,全部现代硬核色情片都以一种深刻的慎重为标志。那些蠢到荒谬的叙事发出了这样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就算我们看到人们在进行最亲密的行为,在那个行为中,也没有任何深刻的主体参与。
直到最近,硬核色情片都还在尊重特定的禁令。虽然它的确展示了“真实的性”,但为重复的性接触提供框架的叙事,通常是不现实到可笑的、套路化的、滑稽到傻逼的——某种向18世纪意大利即兴喜剧(commedia dell'arte)的回归,在那里,演员不演“真实的”个体,只演单维度的类型——守财奴、绿帽丈夫、滥交妻子。这种奇怪的,使叙事变得荒谬的冲动,难道不是一种消极的尊重姿势吗?是,我们的确展示了一切,但正因为这个,我们想明确这点,即这完全是一个大笑话。虽然在过去十年里有一种用严肃的色情片——(试图)与引人入胜的故事结合的色情片——来破坏这一禁令的趋势,但是,随着所谓的gonzo色情片的同时兴起,审查又重新抬头了。
当作者不能——或不想——从他研究的主题抽身时,gonzo就发生了。在一些情况下,比如说,在追风[tornado chasing]那里(大多数追风纪录片是由驾车持摄像机的追风人完成的),gonzo元素是固有的。然而,在gonzo色情片中,gonzo是一种蓄意、自愿的选择——gonzo色情片和新闻界嵌入式报道的硬核等价物。它的特点是一种电影式的风格,这种风格试图把观看者直接放进场景,通常由一个或多个参与者同时拍摄和表演性行为,因此也就悬置了那种常见的,作为传统色情片和电影特征的拍摄和表演的分离。受业余色情片影响,gonzo色情片倾向于使用更少得多的全身/广角镜头,而更多地使用特写镜头。
不过,更重要的是,演员自己会不断地对镜头说话、挤眉弄眼、评论他们正在做的事情,而所有这些,都是以一种轻松的反讽和自嘲风格来进行的。这样,gonzo的反身现实性本身反而又表现出一种更高层次的压迫。在经典硬核片中,对话的愚蠢仅限于虚构的叙事;而在gonzo片中,叙事的虚构本身也被破坏了。我们时刻被提醒,我们正在观看一场表演,就好像是为了保护我们不要陷入我们看到的东西那样。因此,关于泰勒·斯威夫特的深度伪造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是,硬核深度伪造根本就不深。应该感到羞愧的不是它们的受害者,而是那些观看它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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