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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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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之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己矣。

誦古人詩句,並不在一日之功,也不是為了考學而用。

近些時日,偶然翻到余英時先生的詩、人解讀,頗有悲歌慷慨之氣,令人讀之慼慼然。

文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比較驗證,都是在發揮其人其志的特立獨行,千磨萬擊,依舊自有定論。

書中提及「世說」之中的一段故事,當年渡江的兩僧,先是私下計議,要自立新意來獲得聲譽。後來,因事未能渡江的其中一僧,給已渡江的那位立新說的僧人寫信,說不要再談論你新立的「心無」之意了,「權救飢爾,無為遂負如來也」。

而這些解讀,後來也鬧得紛紛揚揚,把本來正常的學術辯論,變成一種神秘莫測的活動了。而在余先生的序言中也對此有所推測。等到三四十年後,當年的人物已然各自有所安排,而原本神神秘秘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可以知曉了。

世事多是如此。

因此,在保密文件之中,總會加上保密期限,而一些回憶録、口述史,也往往會給出一個出版的期限,避免傷及無辜,或是惹來糾紛。

當年宋真宗決定僞造天書,實有其現實考量,也有臣子慫恿的原因。但到了宋真宗去世的時候,主持辦理後事的大臣,還是要將天書都放入梓宮,以消除痕跡。假的就是假的,更何況是造假的人,最明白是真是假。可當年宋真宗故意講述一段離奇地托夢降書的故事,群臣卻一樣要跪拜高呼萬歲。雙方都知道,卻又都裝着不知道。當時自然是各自戒懼,不得不為之;可事後看來,如我等這樣後世人,豈不只覺得滑稽可笑。

宋人渡江後,南宋皇帝的葬儀都發生了變化,其原因便是,皇帝們認為自己還是要回到河南鞏義安葬的。但一直到了伯顔滅宋,也只是留在江南。而之後發生的事情,更讓人覺得世事無常,當年趙構既然決定了議和,又哪裏有什麽可以指望的事情呢?風波亭早已決定了楊璉真加和理宗頭顱製成酒杯。

而蒙元人的墳墓,卻不再肯留給後人,猶如當年曹操之陵,總是留下了疑冢的傳說。

吳梅村在自己的詞中寫道:為當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頭瓜喷鼻,今日须難決絶。早患苦,重来千叠。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須说。 人世事,幾完缺。

而在自己的墓上,留下的標記只是:詩人吳梅村之墓而已。

當年,王安石罷相閒居,與一張姓老人相熟,每每會面。老人稱:相公;王安石則呼之:張公。如此相呼既久,某次剛剛見面,王安石忽然發笑,說:原來我在朝這麽久,稱呼起來,你我不過只差一個字而已。

余英時先生解讀時,引用了《贈蔣秉南序》,我這裏全録在下:

清光緒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撿架上舊書,見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讀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羨其事。以為魏丘諸子值明清嬗蛻之際,猶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與從容講文論學于乾撼坤岌之際,不謂為天下之至樂大幸,不可也。當讀是集時,朝野尚稱茍安,寅恪獨懷辛有索靖之憂,果未及十稔,神州沸騰,寰宇紛擾,寅恪亦以求學之故,奔走東西洋數萬里,終無所成。凡歷數十年,遭逢世界大戰者二,內戰更不勝計。其后失明臏足,棲身嶺表,已奄奄垂死,將就木矣。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蹤昔賢,幽居疏屬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遺范,托末契于后生者,則有如方丈蓬萊,渺不可即,徒寄之夢寐,存乎遐想而已。嗚呼!此豈寅恪少時所自待及異日他人所望于寅恪者哉?雖然,歐陽永叔少學韓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記,作義兒馮道諸傳,貶斥勢利,尊崇氣節,遂一匡五代之澆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之瑰寶。孰謂空文于治道學術無裨益耶?蔣子秉南遠來問疾,聊師古人朋友贈言之意,草此奉貽,庶可共相策勉云爾。甲辰夏五七十五叟陳寅恪書于廣州金明館。

無愧于內,無羨于外。

平時說起極為簡單,但到了真正要作抉擇的時候,卻不過只是一刻而已。

這也是為什麽,余先生的解讀會激蕩起這樣久的波瀾。在歷史的長河之中,一切榮華利祿所帶來的風光,終究會隨着季節變化,而煙雲聚散,真正能夠讓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都在那些文字中,感動到熱淚盈眶,激發出一種向上的獨立精神,總是權勢不能消滅,金錢無法侵蝕的人格力量。

以宋朝之弱,到了其覆滅的時候,文天祥一人而讓這一個朝代都有了光澤。所謂帝國王朝,興亡無憑,又哪裏有什麽可以一世二世萬萬世的朝代呢?但有興有亡,興起的時候固然值得一說,但滅亡的時候,其人其事更值得思索。

古書裏經常提到,所謂吊民伐罪,便是一種情況。當這個國家要滅掉,而其首領成為階下囚,它的國民卻一點也不悲傷,更不會殉這殉那,反而「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它哉?避水火也。」

如秦之亡,可算是亡得極為徹底。

到了清朝遜位,未必沒有思念它的,但也總是一些受了君王私人之恩情,或是八旗族人之國家相關。真正為它嘆息的又有幾人呢?而為它嘆息,又能得到幾人的同情呢?王國維先生之赴水,自稱義無再辱,而後來那篇悼詞,則徑直將它解讀為與文化同殉,卻不是為了一個皇帝而死。

文天祥不肯投降的理由,絶不是那位皇后和小皇帝的要求。

我們今日憑水觀瀾,思入雲端,其人其事,不過匆匆幾百年。可這些翻來覆去的故事,真正讓我們佩服的又有幾人呢?文化之虛無縹緲正在於此。而文化之能熏陶氤氳其中的人,則只能從一個個具體的人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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