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戰後日記(五十五)
十二月某日
雪融化了。傾斜的村道上流著雪水,底下的小石子露出來。為著回東京,我花了有五六天準備,真要起身出發時,才知道自己在這片土裡根扎得有多深。也許我再也不會來這個村子了。這麼想時,流過石間的涓涓細流似乎也要為我洗靴。
準備好了手提行李,看孟宗竹的竹節,又看夜幕降臨時的山。爐邊是撅柴的聲音。不知為何,想看庭子的鯉魚,待要看時,鯉魚藏身在暮色下的石牆根邊,看不大清。
「久左衛門已經來了。」妻說。
披著黑色斗篷的久左衛門已經提著我的行李,站在庭中。我到爐邊向參右衛門夫婦道別。參右衛門露出白色的膝饅頭,我在他面前行禮,淚就從眼中流了出來。爐煙低徊的席子上,清江也坐在旁邊。
「一周後我媳婦他們也走,還要麻煩你們一陣。」
說是出發,但久左衛門幫忙訂好了車站前的蕎麥面館,今晚住那兒,不用擔心時間。可久左衛門候著,我總不能慢悠悠的。再說,不一會兒夜路也看不清了。
我也跑去跟宗左衛門的阿婆道別。綁著腿的兒媳見了我,阿婆不在家。出來後,我又去久左衛門大兒子那兒打聲招呼。由良的老婆婆也出後門來。我想著從正門和別家的大兒子道別,大兒子以為我和人家都在後面,也去了後門。在外面看著的大兒媳和老婆婆說「前面」「前面」,他又轉去正門。但這時我看大兒子去了後門,自己也就轉到後面。看的人兩邊都看見,見我倆像抓黃鼠狼似的,哈哈大笑,還一邊說著「前面」「前面」。到底是誰前面、後面,兩人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到車站的路,久左衛門沒選平日走的那條,走了沿山通往釋迦堂的一條路。稍微繞點,但路好。這是天作每天早上天還沒亮去挖白土要走的路,也是老婆婆從由良過來的必經之路。到釋迦堂下首時,讓久左衛門在下面等著,我一個人參拜了釋迦堂。通往佛堂的參道要爬很長的石階,但我想感謝這個好地方在短暫時光中帶給我的好運。
落著濕杉枝的石板上響起了空谷跫音。天色已黑了,佛堂正門關著,留出一寸左右的間隙。對開的門板很厚,試著從下面伸手去拉時,從中間掉下來一把鎖,在門縫中咣當咣當直響。只能隔門遙拜了。而才轉身要走,大概是聽到山中奇怪的靴子聲響,方丈的門打開了,和尚半個身子探出來。
「哪位?」
夜色中已看不清人影,我悄聲兒走向和尚。
「哦,是你啊,請進、請進!」
和尚有些愕然,我站在原地道了別,講明下面有人等著,就匆匆回了。山腳的殘雪從杉樹間透出白色。久左衛門正步站在下面的村道,還沒換過姿勢。
兩人走著彎彎曲曲泥路的當兒,周圍完全看不見了。他像踏著馬蹄印兒一樣趟著泥走。一路都是割完的田,千篇一律,無邊黑夜中一條小路箭直升向遠方。走到一半,久左衛門完全停下來,看著田裡。
「這是我家的田。」他說。
「這漆黑一片你還弄得清楚。」我說。他說是從稻茬看出來的。
突然想起久左衛門的妻子三個孩子都在田裡掉了。看樣子有個是在這塊田裡。黑夜中,他在那兒站著不動許久。
「這下今年也有收成過個正月了。」久左衛門說。
車站真遠。上到蕎麥面館清潔得很乾淨的二樓,早已過了吃晚飯的時候。面館的床間也掛著一個大相框,鑲著戰死的大兒子照片。我倆在下面對著火鉢等飯上來。走過的家庭都能見到這樣禍從天降的點點傷痕,這片平原雖說收完了穀子,但就像割完的田一樣傷痕累累地躺著。這時,窗玻璃對面逼近的黑暗讓我通身冰涼。
飯桌上還端來了酒。久左衛門有些上頭,說話含混不清的,一個人嘟嘟囔囔著什麼。
「我呀,總是被人打。都不知道被那個參右衛門打了多少回了。」他似乎看出來再也不會見到我了,捲著大舌頭想要把過去的千般忍耐都倒了苦水。「你在他邊上也難受吧?但那人是好人。我是他的別家,就為賺了些錢,人家就打我,可人還是好人。」
說完,久左衛門又念叨起自己死去的大孫子怎樣乖巧。原來他最悲傷的還是失去孫子。之後,他為總是佔去我的時間、多有打攪而向我道歉。
「和你說話總是很有意思,想著不去打攪吧,那麼有意思,不去心裡空落落的。我是沒聽過誰講得那麼有意思的。」
曾經最拿他沒辦法,其實得承認還是我自己不好。世上沒個偷走人家時間的人,自己的世界是轉不起來的。關於這個,我後面又想了很多。我也跟他不斷斟酒,道了謝。
十點多,人家幫我們準備了兩床鋪蓋,睡了。雪國的手織棉花硬被太重了,一床被子被我推開睡了。久左衛門躺下就睡著了。我一直沒睡著。經過車站的貨車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明天一天我都在火車上,晚上十二點到上野,然後等到天亮。進自己家門已是十二月八日。
睡不著,於是時不時開燈,看著久左衛門的臉。他睡得很香,也不打鼾。每次看他都是直著仰臥的標準姿勢,嘴角微微打開,彷彿微笑著說:「我真是做了不少事!」看這睡臉,頜骨在笑。這樣安睡著,被槍打穿的額頭上放著牌位,久左衛門從戒壇院最上排俯視眾生,也不是很遠的事了吧?我也許再也見不到這張臉了。夜晚的火車在寒風中駛過。
(連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