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共築城市的未來想像:綠空鐵道誕生
一座城市文化的累積需要十年百年,摧毀卻只要一夕一旦。綠空鐵道創造的城市資本才是真正的永續財,是隨著時間加乘的產業,是他人砸錢買不到的財富。在追求經濟與發展、充斥商業的年代,面臨鐵路高架化的時刻,市民仍有提出想像的機會與成真的可能性,是難能可貴的事情。綠空鐵道的出發點,是對於城市的反思所提出的生活願景,並非單純的古蹟保存與鐵道懷想,「保存」僅是過程中階段性目標與手段,一種創造與政府和社會大眾溝通的機會與可能性。
#本文於2021年7月收錄於下列書籍: 書名:綠空1.6+ 副書名:綠空鐵道軸線計畫Taiwan Connection 1908 出版單位:臺中市政府都發局
記憶中恆常的風景
從家裡房間的窗戶看出去,是一個可以看見火車的風景。火車每天行經鐵橋,是日常再也熟悉不過的聲音。沿著綠川走到大同國小,是習以為常的上學路徑。沿途會看到一排在河岸邊的房舍,是現在成為記憶中的吊腳樓。火車從房子上方呼嘯而過,通過鐵橋,駛入車站。這個場景在後站綠川再熟悉不過了。這座橋卻有個名字,叫做「火車路孔」,也有人稱作「火車路空」,臺灣話聽起來都一樣,但在文字的詮釋上略有不同。
在這裡生活的人們會用這個親暱的地名去指涉方位與道路,它同時也是區分中、西、東、南區的城市空間座標。想像這座鐵橋如果隨著鐵路高架化拆除,是不是一個地名就消失了?南下進入車站的列車,只要經過鐵橋,象徵臺中到了。是不是隨著城市的發展與進步,火車行過鐵橋叩隆叩隆的聲響也要跟著走入歷史呢?是否記憶中恆常的風景,和鐵路高架化保證的幸福,註定是兩回事呢?
臺北不是我的家
走出臺北轉運站,爬上天橋,越過車水馬龍、烏煙瘴氣,人車快速通過的市民大道。原來這是臺灣第一個鐵路地下化城市的樣貌。每個城市都把臺北當作夢寐以求的藍本,認定這是進步的象徵。近二十年來,我們熟知的松山菸廠、華山藝文特區,以及最近開始營運的鐵道部、將成為博物館的臺北機廠,但我們似乎是分離的認識這些地方,卻忘記它們之間曾有一條脈絡貫穿起這個城市。原來,這是失去鐵道軸線的臺北。臺北在鐵路地下化後的許多時刻,希望能夠彌補這條失去的軸線。2018年,時任文化部長鄭麗君也曾提出「首都文化雙軸線」的概念,與此不謀而合。但臺北的地面鐵道畢竟是消失了,而故鄉臺中的鐵道還在那裡,上面還跑著火車,只是在2014年,這一切都即將走入歷史了。
臺北轉運站外的市民大道,是我研究所時抵達臺北會看見的城市日常。而我人生的研究所階段則在陽明大學就讀,學校位在石牌,往學校路上搭乘的捷運淡水線,則是昔日的淡水線鐵路,捷運的高架橋下卻看不出過去鐵道曾經存在的痕跡,綠化的線性公園沒有留下任何線索,看似有點普通。走出捷運石牌站,眼前的石碑是平埔族與漢人的界碑,學校座落的唭哩岸山上曾經是清代的打石場,甚至在日本時代栽種過鳳梨。從校門到宿舍的路上,我們會經過的枕木步道,原來淡水線的枕木曾放置在這裡。
踏著已被換成石枕木的階梯,每每在這條爬唭哩岸山的步道上,總會提醒我想起臺中。在臺北的日子啟發我對於身旁事物的省思。在每天求學、工作以外的日常生活中,我們除了汲汲營營向前,是否曾經反思生活的意義、反思生活感和在地認同的來源?究竟生活的地方有什麼是值得我們眷戀的?那些我們熟悉的、記憶中恆常的風景,會一直存在嗎?如果一定要改變,那麼所謂改變,是指引我們往何種方向?
一次次往返於臺北與臺中之間,看著鐵路高架化的柱樁拔地而起。走出後火車站,經過復興路可以看見斗大的標語「鐵路高架,幸福保證」,它們也在臺中的鐵道沿線隨處可見。
究竟誰可以為我們保證些什麼呢?究竟臺中又有什麼值得我們眷戀的地方呢?
後車站:被都市遺忘的地方
在繁複多樣的生活回憶中,鐵道另一邊的後車站,是生活的地方,也似乎是城市現代化以來,被都市忽略的角落,更是鐵路高架化一直強調都市縫合時,要平衡落後發展的那一側。2020年9月,穿越前後車站的大智路終於打通,承載著後車站居民的殷切盼望。讓人不禁想起1953年,跨越火車站的人行天橋竣工,報載各級官員蒞臨祝賀的場景相當盛大,居民等了三十年。前後車站打通的情節是不斷重演的寓言故事,在臺中短暫的城市歷史中多次上演,叩問著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我們要怎樣的發展呢?
自1900年現代城市開拓以來,前車站有著華麗的官署建築、商店街、銀行街,過去日本人精心整治的綠川與橋樑作為城市門面,戰後名為「中區」的城區佈滿百貨公司、電影院,高消費的娛樂空間,直到921大地震後才風雲變色,百貨公司一一倒閉,街道被稱為空屋,大樓被視作廢墟。2010年代,「中區再生」的議題浮上檯面,究竟什麼是我們想像的都市再生?
後車站的故事不像鐵道另一側的中區那般充滿奔騰與張力,這裏向來是城市的後臺,勞動階級和工廠產業才是家的樣貌。從有記憶以來,大家會用臺灣話稱這個地方叫「新庄仔」或「香蕉市」,日本名字叫做「櫻町」。而這些名字的由來,卻不曾有人好好告訴我們。還有一個很溫暖、帶著鄉愁感的名字,老臺中人會說「南臺中」。南臺中的範圍涵括「東區」與「南區」,相隔一條臺中路,兩大工廠「糖廠」與「酒廠」分擁一座。它們彼此的距離十分相近,命運也類似,距離火車站都不到一公里,也都在1990年代停工廢廠。酒廠幸運的以文化資產園區之名保留下來;而糖廠則剩下一座天外飛來的湖泊,以及位居其中的辦公廳,默默象徵著未竟的發展之夢。
後車站是城市邊陲的戍衛。眼看那樓起了,眼看那樓塌了。中區沒落了,政府說要它再生。那隔一條鐵道的後車站呢?就像1953年火車站的跨線天橋竣工、今日的大智路打通,2009年動工的鐵路高架化將拆除舊鐵道,被認為阻礙發展的地面鐵道、鐵橋會徹底消失,似乎是後車站的發展機會。但如果不談回憶,我們要如何辨認家鄉?但如果不談發展,後車站可以有怎樣的未來?
關於鐵道軸線的所思所想,是由這些關於後車站生活的感動與遺憾出發,提出對未來的生活想像和願景,才有了後來的綠空鐵道軸線計畫。希望除了發展之外,能有「更好的可能」。
對城市的反思——從一座鐵橋開始
2009年後車站綠川旁吊腳樓的拆除,是鐵路高架的序曲。那時的我對於家鄉地景的改變感到衝擊,默默的開始了影像紀錄。原來,都市恆常的景象可以說不見就不見。後來曾透過市長信箱和1999專線,詢問了市政府關於臺中路鐵橋的去向、未來的車站還會作為車站嗎?等等問題,總獲得否定或空洞的回覆,像塞萬提斯筆下的唐吉軻德,揣想如何戰勝巨大的風車。而歷史,將給予騎士力量。
閱讀史料想像1900年代鐵道鋪設的歷史畫面,臺中火車站南下方向的地勢逐漸降低,為使軌道順平,興建了高於平地的鐵道築堤、鐵橋和綠川橋臺。1918年2月,從臺中街通往南投等地的大正橋通(民權路)所經過的縱貫線鐵橋開通,工事近約三個月,於同年5月20日左右竣工。
完工後的鐵橋景觀成為臺中市內恆常的都市印象,見證了1900年臺灣第一個都市計畫及縱貫線通車的歲月。綠川是日本時代明信片的常客,火車路空也曾是座上賓,細究其因,位於舊市區的交通要衝的臺中路鐵橋,是臺中通往彰化、大里、烏日、草屯、埔里、集集等地昔日的重要通道,也是讓人車不受鐵道阻礙的巧妙設計,更是都市空間裡的獨特風景。在地人以臺灣話親暱稱之「Hué-Tshia-Lōo-Khang」,以漢字書寫為「火車路空」或「火車路孔」,有著獨特的稱呼、趣味的名字,滿滿的地方記憶,卻即將被拆除——
我們該如何透過既有的都市特色景觀,想像臺中城市玄關的未來樣貌?是否有一個方法,保留百年來臺中因鐵道而生的歷史紋理、發揮臺中立體鐵道的特色、縫合前後車站生活空間的落差,同時讓人們看見舊市區,是新城區無法取代的價值,讓這個沒落的城區再生而永續?
用鐵道訴說臺中的故事
面對鐵路高架化,火車路空能否留下這件事情一直惦記在自己心中。2014年6月,後車站鐵路宿舍拆除的消息傳開,當時倉庫群的保存與否也仍是未知數。我們盤點了臺中車站周邊具有潛力的文化歷史景點,如果將周邊的鐵道宿舍及鐵道倉庫群納入園區之內,透過鐵道軸線串連,就有機會創造更大的效益,「鐵道軸線文化遺產」的概念因此形成。對比過去以來大多數的文資保存行動是以抗爭衝突的方式進行,當時思考,如果能夠從社會氛圍的建立與醞釀,發現問題的同時又能賦予解決方案,或許就會是政府要的,也更有機會成功。
就在陷入火車路空如何保存、如何證明其重要性的苦惱,幸好鐵橋不會這麼快被拆除,於是我們將鐵橋提報文化資產——這是當時唯一開啟與政府溝通的方法。在過程中,遇到朋友,我都會問他:「你對臺中車站、臺中路鐵橋有什麼看法?以後車站再也不是車站了,我們對高架化的臺中真的有想像嗎?」大部分的人會回答說,鐵路高架化就是為了要移除舊鐵道,怎麼會有人提出要保留鐵橋,根本天馬行空。
當時,我也詢問了師大地理系的朋友許純鎰:「世界上有什麼鐵道作為公園的知名案例?」他提供了「紐約高線公園High Line」的案例,後來也找到了法國Promenade Plantée——世界第一個鐵道再生公園。這件事情鼓舞了我,原來臺中有機會與這些大都會並列,躍進鐵道再生的偉大都市。當時便意識到:從案例出發,讓大眾看見可能性將會是最好的策略,因為多數的民眾並沒有想像,我們要先賦予大家想像。
2014年9月10日左右,接獲通知,我們在網路上的發聲獲得政府的關注,兩座鐵橋(臺中路、民生路)與鐵道宿舍將進行文化資產審議會,時間就在後天(9月12日),時間非常匆促,趕緊在網路上發起了搶救鐵道遺產文化軸線連署的保存,短短的在一天之內湧入八百多人的響應:
「那個火車路孔,真的是臺中居民的生活記憶,每每騎車到建國路那邊要轉火車站,或是往臺中路後火車站方向走,都會經過這個路孔。我很喜歡看著火車從這個路孔經過時、往天際線隱沒遠去的街景,伴隨著相當懷舊的叩隆叩隆聲響。」
「一個城市如果沒有屬於自己的歷史軌跡,那麼它便不算是個城市」
「老臺中人有話說:不要以任何名目剥奪臺中人的城市記憶與富涵歷史感的空間座標」
「一座城市如果沒有歷史、沒有文化,那還剩下什麼?」
「我希望我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能理解我曾有的感動,繼而能在時間軸上,擁抱有長遠而寬宏的視野。」
在這個時刻突然意識到,原來眾多民意是十分支持的。舊市區的年輕人成立的好伴共同工作室(今好伴社計)的邱嘉緣傳來訊息,表達很關心這個議題,將在「生活在舊城的三十天」有個成果發表,希望我能夠到現場分享對於臺中的未來願景,也邀請我參與綠川市集的擺攤,讓更多人知道這個想法。
沿著鐵道散步,看見臺中
好伴也向我介紹了一本書店的Miru女士、中區再生基地(今中城再生文化協會)的蘇睿弼老師。Miru女士是老臺中人,我們聊了很多關於臺中的事,探討老臺中韻味,在網路上一聊就忘記時間。透過反覆的咀嚼與確認,也讓鐵道軸線的構想越來越清晰,透過網路上的發聲,讓大家看見這個溫柔的城市也有翻身的機會。蘇睿弼老師則號召空間專業者,於2015年2月號舉辦「鐵道願景工作坊」,將綠空鐵道的構想往政策的方向更推進一步。
過程中也受到林良哲記者的鼓勵,他過去書寫了許多關於臺中的書籍與地方的故事,給予我們許多的建議。當時也受到臺北機廠保存行動的啟發,就在2014年的九月份舉辦了第一場小旅行的實體活動,透過導覽的方式讓民眾暸解什麼是臺中鐵道軸線,也認識了現在一起行動的伙伴。那時的小旅行便名為「沿著鐵道散步」,既是在地生活的散步路線,也是見證城市與鐵道發展的認識臺中之路。從鐵道宿舍的文資審議現場認識了淳安,還有其他關心的各方民眾成為關心臺中未來的好朋友,其中美味姐的話至今令人印象深刻、感動不已:「臺中的記憶就像綠川斷斷續續,我們總不知道從哪裡來、又往哪裡去?」
而綠空鐵道的命名,是來自於鐵道與綠川的十字交會,創造臺中的鐵道與水文的雙軸線,綠來自於「綠川」的「綠」,同時也是綠意盎然的線性公園;空來自「火車路空」的「空」,打造在城市裡的空中花園。為何要賦予一條鐵道公園一個名字?因為我們要讓人們印象深刻,認為這就像即將可行的政策一樣,如果民眾都覺得這好像是真的政策,那麼這就真的可能成為政策。在命名以前,我們也細數臺灣城市裡有哪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名稱,而哪些又是好名字。「帝國糖廠」名稱很霸氣,是容易記住的名字。「秋紅谷」、「草悟道」大概是當時最熱門、討喜的景點,帶著一點日系氛圍,值得參考。而「清翠園」好像有點俗氣,當時不納入參考,最後成為今天的中央公園。最初的名稱是「火車路空鐵道綠計畫」,最後取了幾個重要的概念精煉,最後成為「綠空鐵道」,或簡稱為「綠空」。
在2014年12月東海大學與日本的交流論壇中,將京都與臺中做了城市比較,實地走訪了臺中舊市區,其中前車站由蘇睿弼老師介紹,後車站則由我們進行介紹,也讓日本的學者看見民生路鐵橋、鐵道與綠川的豐富層次景觀,他們也告訴我們臺中確實有這樣的可能性,透過軸線的串連可以將鐵道成為市中心的市民綠帶匯集地。會中的京都景觀學家中村伸之先生,也響應我們提出了《臺中鐵道軸線の研究》,影響了我們提出完整的「臺中綠空鐵道軸線計畫Taichung Overpass」,在2015年初以電子書的方式在網路上正式發布。
在許多市民朋友和空間專業者的協力下,2015年7月,時任市長林佳龍於市政會議中正式公佈了綠空鐵道軸線計畫,開啟了臺中的鐵道再生之旅。
什麼是更好的可能?
在如今,談及1990年代似乎已在講述一個歷史名詞,它卻是改變市民意識成為今日樣貌的關鍵時代。
很難想像在1995年以前,臺中車站是否保存仍是未知數。在1995年前後,臺中火車站因為臺灣省政府的鐵路地下化規劃,雖已被指定古蹟,仍面臨搬遷的危機,直到1995年10月1日,「行過鐵枝路、相逢火車頭,臺中火車站大會師」,匯聚多方民間力量,才讓臺中火車站和其他西部老火車站能夠原址、原地保存,反映的是1990年代市民對於生活空間的反思,臺中車站保存的是市民共同的記憶,喚醒的是市民對家鄉的情感。
1980年代的藝術家黃進河,於學生時代關注帝國糖廠、臺中酒廠、臺中監獄、戰基處等閒置空間。1990年4月,他從紐約短待三個月返臺,目睹蘇活區廢棄工廠再生的生命力,便在臺中車站附近的新民街租下了15號鐵路倉庫,作為個人藝術工作室,並就此成名。八年後,省政府文化處啟動了鐵道藝術網絡的計畫,將臺中作為示範點,開啟了臺灣第一個閒置空間再利用案例——二十號倉庫。
現在能夠悠閒地走在臺中鐵道上的我們,看見熟悉的臺中車站、月臺與倉庫群能夠幸運地留存到現在,是否開始反思:隨波逐流的城市,究竟什麼是更好的選擇?希望未來的臺灣各地,可以擁有不同的契機與新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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