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自由(5)在职场
我的论文做得很好,毕业时也正值美国经济的高峰,找工作却很费力。我感到这世界对我不公平。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一家大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工作很努力,但在年终绩效评分时,我得到的分数很差。这彻底摧垮了我的自信心。我的情绪掉进了最低谷。
我现在知道,工作找得费力,问题不在雇主而在我。雇主想要的是出于自由选择的求职者:他们不该只是来讨碗饭吃,而该还有对这份工作的浓厚兴趣和想要做一番事业的抱负。而我找工作只是因为我的书已经念到了头,不找工作便没有去处了。我是被命运的潮水推上来的,找工作不是我的自由选择。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在职场与作学生有很大的不同。学生的主要角色是理解他人创造的知识。这是个被动的角色。要做个好学生,主要素质是听话;他需要的一点创造性主要是用来回答“如何”:如何理解现有的知识、如何解决老师给出的问题。如果他不关心、或答不出来“为什么”的问题,这不太会妨碍他作个好学生。到了研究所,开始需要多一点的创造性,如识别文献中的正确与谬误、对导师给出的问题产生新的见解、想办法证明或证伪它们。但是其学生的基本角色仍未改变、其航向还是要由导师来把握。一个不知自由为何物、但听话而聪明的好学生仍然可以作出不错的论文。
做个好的专业研究人员则需要不同的素质。每个研究人员负责一个领域;他是公司里在这个领域的唯一专家。在他的领域,公司里没有人比他懂得更多,因此他的主管并没有能力给他设置具体的航向。他需要了解公司的科研、新产品开发、生产、营销、售后服务这整个链条之中的每个环节,从中发现自己的能力可以解决的、并能对公司产生实际价值的问题。他还需要懂得合理分配自己在各个项目之间的精力、平衡与各种同事和主管的关系、平衡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而不是只知道钻牛角尖。做一个成功的专业研究人员不一定需要超级天才,但需要一个自由的人的宽阔视野。最后,他还需要感到这些工作大体合于他的生命意义,是他愿意为之付出的事。或者说,这份工作是他在自由之中作出的选择。
我的问题是:首先,我有钻牛角尖的能力,但没有一个成功的专业研究人员需要的宽阔视野。其次,我的尽力工作只是出于从小养成的好学生习惯。这工作并非我心之所属,我也并不明白我的心之所属是什么。这样的心态或许足够保住我的饭碗,但不足以产出优秀的成就。最后,一个成功的专业人士与他的职业是平等的、与他的雇主也是平等的,而我与我的职业的关系正是当年上大学时与同学的关系的翻版,都是以不自由之身,试图违逆了自己的心性,去依附于一个强大的群体。
绩效评分低对我的打击很大,正是由于我不了解自己的心性,所以走到哪里都想当个好学生,靠他人的首肯来维持自己的心情:小时候努力取悦于母亲、在学校里努力取悦于同学、在公司里努力取悦于老板。
这些问题已经跟随了我三十年,每次以不同的形式出现,但总是押着相同的韵脚。
人的这些基本问题若得不到解决,是不会自行消失的。它们会永远嵌在他面前的路上,把他一次又一次绊倒。
女儿的降生给我打开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视角。婴儿完全无助,也完全不关心我的愁烦,迫使我放下自己的愁烦,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转向她。这反而让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我意识到:如果我把对自己那些愁烦的关注拿出来一些去帮助别人,我的世界反而会没那么难以忍受。
女儿把我从世界中心的位置挤开,我降格为世界的普通一员。这反而给了我以自由。
这给了我一个新发现:如果我只能在工作和家庭之间选择一个,我选择家庭。我为这个念头感到自豪:这可能是我关于人生方向的第一个完全出于自己心性的决定。
以我这些经历来推想,人越是没有自由,就会越是自我中心。他的四面八方都是威胁,让他不敢开放自己、不愿把自己的需要和他人的需要放在同一个视野里来考虑。他要在自己与世界之间筑起高墙,把自己紧紧裹在其中。
在家帮夫人照顾了女儿大约十天,然后回去上班。同事见到我,惊讶道:你精神焕发,一点也没有睡眠不足的样子。
这可能是我许多年来第一次“精神焕发”。
那几年,我为孩子付出了不少,但从孩子那里得到了更多。他们给了我两个重要的礼物。第一个礼物是:他们把我从世界中心的位置挤开,这开启了我的自由之旅。第二个礼物是:他们让我发现了我与世界沟通的一个全新的通道:拙于与成年人交往的我原来极喜欢与孩子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