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尽头(六)

Clou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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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oudyF 阴天相会 2024年07月17日 09:52

清清,

我把信的部分节选,当作一个系列放在了一个中文社交媒体,但我想你不会希望看到那场面,那儿已经不再安静了,很难让人理解。最近墨尔本太冷,我前些天翻译小说的时候,顺便翻译了三首五年前夏天你写的诗,但愿你喜欢我重新诠释的中文版,我把它们放在附件了。

我现在非常赞同你对于社交媒体的决定。你的结论非常精确,做法也十分睿智,以至于我觉得也许我接下来想要告诉你的,对你来说可能过于老生常谈。如果这真的让你无聊了,请不要吝于批评我,你知道,我对我所有文字没有一点儿爱惜之心。


无论是哪个社交媒体,你起一个夸张的标题,你就成功了一半,或许最能成功吸引流量的做法就是去调研最近有什么热门的元素,比如,养宠陷阱、明星恋情,还有就是性别和女权。在一个不允许谈论一些话题的地方,人们把自己的情感寄予了不正常地多在宠物上面。而明星的那些事儿,我其实并不真的相信有那么多人关心,那只是操纵伎俩。

对于一个想要获得流量的人,你甚至不需要写些什么真的能被称为优质的内容,哪怕你的内容非常平庸非常无聊,且没什么创新,只要你沾上了热点词,就会引来大量的关注。    

而每个领域,又有细分的热门内容,比如在女权领域中,大家喜欢看你骂男人、喜欢看你分析男人如何罪恶、喜欢看有关润的教程。如果你的任何内容和这些相关,哪怕只有仅仅几句话,都会有很多人看,你会引来情绪的高潮,她们在你底下骂男人,希望得到你的支持,也许她曾对你的文章有过一些认同,所以由此期待你对她们愤怒的情绪说点儿什么,几乎认为你有这样的义务表态。就好像这会有用。好像这样做她们攻击的对象就会受伤。


这让我联想到了几年前,那时我在一社交媒体提到了某男明星的名字,立刻有他的粉丝对我评论,喊这个人有多好有多棒、以及她有多爱他,哪怕和我所说的话完全不相关。Who cares? 你爱谁恨谁关我屁事,作为网友,我们似乎只对新鲜的事情、有趣的经历与看法感兴趣。既然我们都不知道彼此是谁,为什么要关心你的情绪本身?


她们不在乎,她们只是想找个地方说自己的话,发泄自己的情绪,她们不知道如何找到一个合适的场合,也不在乎别人的观点是什么。


吵架的时候,她们只想要逼问你,要你现出一种落后的、丑恶的原型、要你撕下进步的伪装。如果目的没达成,她们也不会道歉,她们只会失望走掉,然后继续去揭露其他可疑的人。她们根本不在乎你的看法,甚至可以说,如果你的看法不够好,这比你是好人更好。更能令那些热爱检举和审查的人激动。


我成为一个女权主义者之后发现,一个网友,不会仅因为她的女权立场而变得聪明,那些有女权立场的网友,依然和其他网友有很多共性。    


然后我发现,所有我写过和女权、性别相关的内容,都是最多人阅读的,只要带了这两个字,就会引来它们的受众。她们只期待你谈论一些别人谈论过的东西,说来说去,都是那几个话题。我过去真的只想讨论为什么不留长发、为什么性别分离、为什么不要化妆和反孝,因为那时我刚接受这些观点,它们对我来说是新的、且值得注意和总结的,所以我那么做了。我发现它们是互联网女权区的流量密码。但现在对我来说,只是一些单薄和陈旧的框架,这些话题不值得继续花费精力。


然后我还发现,流量真的不是我想要的。


那些话题我已经说够了,我已经说了很多有关基础女权、有关润,现在我并不想讨论这些,但总有些人,她们刚刚知道你,期待你说些什么更多、期待你和她讨论某个她关心的问题,期待了解你对于某一问题的看法,尽管你只是一个陌生网友;期待你纠正你的某个她认为错误的观点… 读者总觉得自己有权力品评别人未来写些什么东西、或是关心什么问题,她们忘了,她们根本没资格。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甚至不具备自我解释的能力,所以才在这个极其令人窒息的世界,想要从另一个人的易于理解的文字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作为一个读者,她们总是毫无愧意地向你提出各种要求。她们好像不知道她们只是一个读者,没有任何权力。


很难把写作时的每个潜在读者都想成你,毕竟你太特殊了。但是你永远会发现,你在社交媒体上真正的读者和你内心潜在的读者之间存在多么大的差距。

如果你面向那些人写作,那你不会写出什么真正的内容,因为你总会发现她们在以一万种方式误解你,她们总是被一些只言片语打动,一旦你重新组合这些逻辑、推翻这些逻辑,她们仍然会被打动。网络上的大部分人并没有一个完整强大的思想体系,所以总是容易和别人共鸣,以为别人在叙述自己、以为别人在代表自己。我听太多人说过她们要努力,要学习,要获取信息,学习哲学,我很难说点什么不具攻击性的话去回应这些,我觉得她们只是在以一种非常自我感动的方式学习,所以才只能泛泛地谈论这些空洞的概念,这些人根本没有什么有用的实际行为,否则说不出这么空的话。我见过有人沉迷于精神胜利,在任何知识领域,所做的不是研究和求知,而是首先洗脑自己有多聪明有多厉害可以克服一切,只因为自己识破了男权的谎言。这真的太愚蠢了,清清。这简直是当代女权版的great leap forward。


我想起了关于你的一件事。那个幼稚的高中女孩,清澈而愚蠢地对你说:“我们一样!我们很像!我们有相似的经历。” 而她说这些话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在一个西方国家你们属于同一个种族,有同样的肤色且在同一个国家长大。真是得了吧,这太愚蠢了。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这根本不具有任何特别的相似性,你们之间差远了。即便某段经历是相似的,能像你这样把它们艺术化呈现出来,也不是一个容易被模仿的技巧。这世上大多数的经历本来就是相似的,无需多说,但是一个张嘴却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人,到底有什么资格声称和你是相似的?至少你从学会说话的第一天开始就不是那样,你花了人生大半的时间学习如何自我解释,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人仅因为和你分享了同一种语言和肤色就认为你们有什么共同点,这太糟糕了,没有人想要真的礼貌回应他们。


我觉得你在互联网上会遇到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也许工作的人都更忙而无暇上网,网络上永远到处都充斥着清澈愚蠢的在读大学生,也许具体的人在变,但他们的身份一直是这样,只有是这样才有时间和精力上网,总是那么无聊,总是那么困惑。年轻和贫穷,愤怒和无知。总以为别人和自己相似。    


人们好像总是想要加某个人微信,好像这样就能留住那个人。清清,我们的微信似乎不超过十句话,但至少到目前,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联系最深的人。我觉得目前的联系方式特别好,我的微信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作用。


连结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认识很多人,联系所有人,加很多好友,把各种需求的人拉在一个群里解决… 然后你会发现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这些群都变成了一种负担,好友关系本身是一种负担,占用你的生活,远大于它们能为你解决的问题。


为什么字节跳动的短视频和淘宝的推荐算法这类的商业化产品能成功,就是因为它们把网友当作傻瓜一样愚弄,总是推荐重复的内容;而微信和小红书会成功,就是因为他们理解,大部分人都需要这种无用的连结,连结带给他们安全感,所以总有人在频繁使用这些产品、以为它们真的起作用。


所以如果我在写字时的潜在受众是真正的读者,那我第一时间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好声好气地表达我的所有观点,以不至于冒犯她们。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好像很早之前就明白了传播理论和社交媒体的作用,实践不断地在证明理论和我的天真与轻率,我走过了坑坑洼洼的路,但你一直走得笔直,甚至不往另一头看一眼。我知道我们都很寂寞,但是我的寂寞在被展示和分享之后,我现在觉得它甚至看起来恶心,湿答答的,沾满愤怒的绒毛。而你就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没有人认识你,你的情绪是透明的,没有染上任何灰尘。    


我只是很难找到一个地方让它留住我的中文。我所使用的这门语言,我热爱的这门语言,一旦分享给同使用这门语言的人,你就会看见,他们在某个地方长大的思想轨迹,那些你已经远离且不愿意再重温的东西,那些还等待着被拯救和改变的东西…… 以某种你讨厌的方式理解你。


我们不能为了被几个人理解,而主动招来成千上万的误解,对吗。我只是不愿意为了别人的误解而放弃自己原本的权利,作为一个女人,选择了一个安静和公开的地方,在那里记录自己的权利。我不能因为那些我不在乎的人而放弃做些什么。

上一次发给我的草稿,我最喜欢第二首诗的第四小节,一个文明的失落。这让我想起了我前两天的一个梦,我梦见我松了两颗牙齿,我总是梦见这个,当我把它吐出来的时候,我吐出了一大堆碎石头,就好像它们都是我的牙齿,把我的嘴塞满了。我那时有了同样的感觉,这个在梦里牙齿老是脱落的女孩,和现实中的我并不是同一个,它是一种不安的化身,在那个空间中,所有的事情、人物和场景都是不安与焦虑的化身。而在现实中,不安只是我的一部分,我是一个很复杂的人,还有很多别的情绪。也许我们的艺术创作过程就是不断在探索某一种情感体验的边界形态,并把它放进不同的历史文化环境中予以试炼。我喜欢你在这首诗中对「恐惧」的历史阐释,它震撼了我,就像把我推进了一个黑洞,在无声的炮火和光天化日的罪恶之间反复迟疑徘徊,像是无数次在西方社会或中国社会中有人问你是不是还好,他们并不想听到你说好以外的回答,所以你开始学会在任何糟糕的地方都洗脑自己生活还好,我对此真是恐惧极了,没有任何身体上的痛苦能令我更害怕。    


Cloudy

7.15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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