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番家書:故事(Kakimadan)
這封信來自萊茵河下游距離出海口七十五公里的瓦爾河畔
北緯五一・五〇度,東經四・五八度
親愛的兄弟們
這是我第一次在給你們的信裡用上經緯度。一旦這樣寫起來,這個季節七小時的時差變得更加抽象了。
昨天我沿著運河散步,走在這季節難得的光雨當中,思索近日想寫的一個短篇歷史故事。故事地點在倫敦,時間是一八一一年,場景是一間不算寒酸的小旅店,一個初來乍到的青年旅人將在這裡目睹一樁文學史上的軼聞。因為這場景的關係,我看著光亮的運河水面,邊走邊考慮是否要使用當時當地慣見的文學手法,比方說,書信。是否該讓這青年旅人坐在窄小的旅館房間裡寫信,以此展開這個故事呢?
親愛的朋友,來到倫敦已經兩天了。我住在一間不算寒酸的小旅店,有親切的旅店主人、溫暖的餐廳和紅茶、前後忙碌十分勤快的少年幫手;房間雖小卻很整潔。但我在抵達的當晚就注意到,旅店主人的女兒似乎很不快樂。她大概十五六歲,身材瘦弱,膚色蒼白得好像即將淡去,但不論何時雙頰總是泛著紅暈,看來惹人憐愛。她靜靜坐在櫃台後,等待用餐或留宿的旅人叫喚,很少主動說話,但綠色玻璃珠一般的眼睛讓人感覺藏著委屈。我從她父親的叫喚中聽到,她的名字是哈麗葉⋯⋯
這樣的開頭會不會太過時了?我邊走邊想,雖然我不無援用這手法的正當原因,畢竟將在故事中現身的是個英美文學史上的大人物,不僅熟悉這樣的文體,自己也沒有少以這樣的形式創作。
想到這裡的時候,我感覺腦後突然熱了起來,南邊的陽光在轉瞬間燃著我的頭髮。在那一刻我意識到,在書寫逐漸普及於歐洲已經好幾百年的十九世紀,小說已經不再是罕見的文體,但「說」故事的本身依舊具有廣泛深刻的影響力。許多小說以書信為敘事的媒介,有些故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我」在私人信件裡訴說經歷與見聞。這代表了什麼?
然後我想到劇院,那莎士比亞的舞台,啟幕之前總是有人上前致開場詞,演員一般抬起掌心朝上的左手,好像介紹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您進入劇院,來觀看莎士比亞的舞台上,即將展開的一齣新的悲劇。準備吧,觀看的人,風將從演員的背後毛骨悚然的吹下台⋯⋯」
那是一種固定的形式,一定要有人上台把故事說開。然後有一天,致開場詞者竟然在哈姆雷特和赫瑞修說話時跑上舞台。
「正好,」哈姆雷特王子看著致詞者點頭,「這傢伙會告訴我們演員不能保密,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致詞者卻彷彿沒聽見王子的話,漠然轉向觀眾:「這悲劇若是演不好,可要請求諸位的原諒,在下先在此施禮。」然後他就俐落的下台去了。
哈姆雷特不禁愕然,「這是開場詞,還是指環上的銘詩?」
「呃,這詞很短,王子殿下。」
「嗯,跟女人的愛情一樣。」
致開場詞者與舞台上下若即若離,這就算是很稀奇的場景了。不然的話,理當有個人走上舞台卻抽離舞台,對台下介紹行將上演的悲喜荒謬劇——這是個故事啊,總得有人在前景大聲說出來,「這是個故事!」
不是嗎,兄弟們?——面對面的說話,這場景在多麼長的時間裡都是文學的自然,雖說未見得就是文學裡的必然。而這確實有其道理,因為除了天生有物理性缺陷的情況外,所有人都自然學會說話,卻未見得都會讀寫。讀和寫並不自然,那是被創作的活動,被訓練的能力。中世紀的歐洲只有很少的人在經院裡塗抹抄寫,那之後的數百年間,書寫隨著印刷的發展愈加普及,但即使到了十九世紀,小說家們依舊不自覺的活在久遠以前傳遞下來的記憶,一種過去的氛圍裡。那是火塘故事的場景。歐洲文化的小說(novel)是一種創新,是脫離火塘邊面對面說話的過去,轉向紙筆尋求安頓的活動。
但就算他們有意如此,在相當的時間裡,小說家還是不自覺的安排一個說故事的人,例如瑪麗雪萊筆下的十八世紀,那寫作失敗而意欲探險北極以建立名聲的華頓船長。他寫信給姊姊,講述了法蘭克斯坦那駭人聽聞的作為。
在故事裡安排一個說故事的人,文學上所謂的框架故事,正是千百年前的火塘故事。這些歐洲作家或許相信自己已然盡了身為創新小說家的責任,但即使在創新的書寫過程裡,他們還是自然援用古老的手法。火塘故事由一個人向其他人面對面的訴說,十九世紀歐洲小說家的小說裡則有人援筆寫信,向遠方的人訴說故事。
那念頭之溫暖,和陽光一同燃燒我的頭髮。
說故事的慣性,人類的語言天性,這些文化的本能是多麼強大。今天我們所推崇的文體,那些電影式的敘述手法,必然會被一兩百年前此地的文學家視為粗俗無文:「怎能這樣呢?你作為一個人的溫度在哪裡?如果此事與你無關的話,你又說他做什麼?寫他做什麼?」
然後我想起索福克里斯的悲劇。伊底帕斯王不是海神波賽頓的子孫嗎?有一天他去到德爾菲,得到阿波羅的神諭,卻是弒父娶母的可怖情節,於是他就從底比斯逃跑了。他走上德爾菲神殿時是怎麼說的?
德爾菲的守護者,光明的音樂與真理之神,我是海神波賽頓的第六代子孫,請你看在他的雲車叉戟風暴波濤的份上,給我指引吧。
這不就是說故事者與故事中人的關聯?——自己必然是故事的一份子,不論究竟是以何種型態關聯起來。因此我們今天熟悉的第三人稱觀點雖然創造出中立的敘事觀感,卻也永久撕裂了人與他的言語之間的連結。
你們能夠想像有一天我們當中的某些人,以太陽的達達罕或太陽的吉哈克為主角創作故事嗎?他們也是天神的子女,也跟伊底帕斯一樣生活在人間。這一道儀式的疆界該被掙脫嗎?突然之間我被眼前熟悉的西方文明凍住了。生平第一次我體會到潘朵拉的盒子致命的誘惑。「打開那盒子吧,拿羅紀和拉拉岡創作更多的故事。」可是一旦打破了禁忌,是否後果不堪設想?無限增生的故事是否終將淹沒我們?就算從一個全球的範圍來看,歐洲人已經貢獻了一條文化與歷史的途徑,那後果至今難以論斷,或許我們能做出的貢獻是謹守這條界線?
㊟ 太陽的達達罕(Tahtahan no Cidal)、太陽的吉哈克(Cihakan no Cidal)、羅紀(Doci)和拉拉岡(Lalakan)等,都是阿美族太巴塱部落祖源傳說中的人物。
今天的溫度降到十度以下,又被風吹去了五度,但我還是沿著運河散步,想著這個問題,再度回到室內卻開始輕微的發燒了。過大的溫差和太冷的風果然還是不行啊。還有沒說完的話,我再寫信給你們。再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