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历史话剧《护国忠魂》:歷史的火山(一)
序言: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
有部《金刚经》,佛教经典,我们今天看到的通行版本,是印度高僧鸠摩罗什(不是鸠摩智!)翻译的,其艰深难懂,对佛学稍有了解的同道,大约都是了然于胸的。
那么,艰深难懂的《金刚经》,究竟是如何开篇的呢?
在常人看来,简直是俗不可耐的流水帐: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有的观众朋友说“我看文言文闹心!”,那大伙白话一下,这一段大体就说:我就是这么听说的啊!说这佛啊,他那会儿在舍卫国的孤独园里,到了吃饭的时候呢,就穿上衣服(印度太热,平时穿着捂痱子),拿着饭钵,到舍卫大城化缘。化缘结束回到原来的位置,吃完饭,把衣服和饭钵收拾好,把脚洗干净(谁叫他没穿鞋呢),整理好坐位打坐。
这是什么?在佛教,这是经典,是《金刚经》的第一品,“法会因由分”;但是这,也是历史。
什么?这也能算历史?无非就是个人在化缘、吃饭、洗脚、打坐,这也能算历史?
在中文语境下,历史已经被神化到了一个圣殿的高度,又被打扮的不辨本来面目,以至于大家都对历史,尤其是写在中小学课文里——也许还有大学课文里——的历史敬而远之。而如果把它从基于意识形态建构的圣殿里解救出来,还原其本来面目,历史是什么?
答案从英语中求解要容易的多。英文中历史这个概念被写作History,它的本质,是story,故事。我们小的时候,晚上睡前总喜欢缠着爸妈,给我们讲故事,古今中外皆然,可见人类天性中就有着对故事的喜爱。
那为什么本质上是故事的历史,反而得不到大多数人的喜爱呢?因为这其中掺杂了太多的说教和评判嘛!现在,是时候还原历史以故事的本来面目了。
历史,或曰故事的构成要素,就如我们小学时代学写记叙文学到的那样,要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平民百姓,雅至琴棋书画,俗至吃喝拉撒,只要其既已发生,即归于历史之列。
有意思的是,戏剧也正是由这些要素构成,这就为历史和戏剧之间建立起了天然的桥梁。历史剧,就是两者的结晶。今天我们看的《护国忠魂》,就是这么一部历史剧。
第一部分:洞若观火的李经羲与吃枣药丸的大清国
诈着胆子说一句,看历史剧,要是光看剧,不了解历史,一些剧情大抵看不分明。
所以,从这个部分开始,咱们讲故事,兼说戏。
老舍在他的传世名著《茶馆》里,为专爱打抱不平的常四爷安排了这么一句颇有些痛心疾首的台词:“这大清国,要完呐!”。
等到了孟京辉二次创作《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的时候,已经演变成了辛辣戏谑的“这意大利国,要完呐!”。
再后来,“要完”已经变成了“药丸”,“迟早要完”已经变成了“吃枣药丸”,嗯,这大清国,吃枣药丸呐!
今天,编剧先生借李经羲之口,说了一句“这大清国,完了!”
那这个李经羲,何许人也?相信大多数观众对此人没什么概念,我一朋友在京师看这戏的时候,边上一哥们指着李经羲问道:“这孙子是干嘛的?”
倒是心直口快。
说起李经羲,他老爹叫李鹤章,本也是一位才高八斗,战功赫赫的了不得人物,可惜退出江湖太早,这仨字,八成也没几个人听说过,单提出来,恐怕也得有人问“这孙子是干嘛的?”不过要提到这李鹤章的二哥,恐怕观众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经羲他老爹的这位二哥,便是晚清史上一号不朽人物,故直隶总督、北洋大臣。
李鸿章!
李鸿章何等人物?
早世年间,李鸿章跟着曾国藩做学问,顺带镇压太平天国。这厮老爱睡懒觉,每天早上总是起不来,大抵还有些起床气。曾国藩对这位爱睡懒觉的学生也不责骂,只是每天必定要等所有学生幕僚都到齐之后才吃早饭。
大伙想想,我们年轻而单纯的李鸿章先生,某天早上睡醒了懒觉,吃过了早饭(可惜不知道小李吃的豆腐脑是咸的还是甜的),优哉游哉的来到了中军大帐之中,赫然发现全体幕僚早都到齐了,对着他怒目而视;而他的湖南老师曾国藩面前放着豆腐脑、油条、辣椒油,见他来了才把辣椒油放在豆腐脑里,就着油条吃将起来……
画面太美,不忍直视啊!
如此几次之后,李鸿章就不睡懒觉了。
换成咱是李鸿章,咱还有脸睡懒觉么?
身教胜于言传,这就是曾国藩对李鸿章的教育法,也是李鸿章成长中的一个小故事。
后来李鸿章成了权倾一时的封疆大吏,提起他的老师曾国藩的时候,说道:“我从师多矣,毋若此老翁之善教者,其随时、随地、随事,均有所指示。”
翻译成白话,就是“我的老师多了去了,可是没有一个跟这位老大爷一样这么擅长教育人的,怹老人家随时、随地、随事,都在教育我。”
这是曾国藩的人格魅力。
而李鸿章这么多年耳濡目染,犹胜曾国藩当年。
李经羲有此等父辈人物,经年累月的熏陶渐染,其见识器局必定不会差吧?
正是如此!
今日响当当的陆军讲武堂,乃李经羲总办;日后红军、八路军、解放军的司令,“朱毛红军”中排位尚在毛泽东之前的朱德,早年家贫,徒步从四川奔赴云南参加讲武堂,却被哨兵所阻,乃李经羲破格提拔,许其加入;民国初立,李经羲与曾任大清军机大臣和民国总统的徐世昌、主编《清史稿》的赵尔巽、著名实业家张謇并列为嵩山四友,足见其份量;即使晚年处江湖之远,不论政事,含饴弄孙,后辈中也出了李道豫这位红色政权的驻美大使。
这就是他的能耐与识人之明。
李经羲又是位诗人,他吟得一手好诗。但是这位诗人,绝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鸳鸯蝴蝶式人物,在他的诗里,能看到的更多是对时局的洞悉与智慧。
却说李经羲总督云贵不久,带着一大堆幕僚去了大观楼,想到大清国那一堆一堆的烂事儿,不禁写下了“西山惨淡滇池碧,万象埋忧入酒杯。”
不才大胆揣测下,写这句的时候,他的心里一定在默念“这大清国,要完呐!”
如果仅仅是这样,李经羲也不过是一位寻常的杰出人物罢了。
使他不寻常的,是他对大清国的忠诚,和对蔡锷和李根源这些革命党的态度和所为。
他知道这大清国吃枣药丸,啊,不,是迟早要完,可他在云贵总督任上,依然可谓兢兢业业:降低云贵百姓赋税,防备会党攻袭昭通,上书筹备立宪,可谓用心良苦。
而另一方面,以他的洞察力,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蔡锷和李根源是革命党?可他任用李根源担任讲武堂的协办,用蔡锷当第三协的协统——这是什么概念?未来军官团的摇篮,讲武堂的执行校长,是革命党!云南新军一共只有一个镇,一镇下辖两协,一协下辖两标,一标下辖三营,其中驻扎在昆明附近的三十七协,上至协统蔡锷,下至七十四标标统罗佩金,各营管带唐继尧、刘存厚、雷飙,统统都是革命党!
有人会说这是两面下注,可两面下注的人,会把兵权和自己的性命交到革命党手里么?恐怕不会吧。
这就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大清国要完了,自己是云贵总督,有职责之所在,所以要兢兢业业;可大清国该完,历史洪流浩浩荡荡,那就把人才,送到历史大势的一方吧!这是一个信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传统儒生的挣扎与无奈。
合肥李氏,前有李鸿章这般当世无双,后有李经羲这等一时英杰,真可谓光耀门楣。
以我观之,《护国忠魂》这戏的编剧,胸中颇有丘壑。几番舞台表现,就把李经羲的挣扎与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又借他的口,道出了中国人的奴性与惯性:“没了皇上,他们跪谁啊?”
李经羲在台上是面对着大清国的青龙逐日旗,背对着全场观众,说出的这句话。听到此处,教人不由鼓掌赞叹。
因为这句话,振聋发聩!
大清国完了,皇上没了,100多年了,有几个中国人敢说自己是站着活着的?此编剧胸中丘壑之一也。
不过,这大清国又为什么该完呢?
中国自商周时代以降,据有四海,并兼九州,元、明、清三代大一统,中国不当东大陆的主人,又有谁堪?
所以大元铁骑饮马多瑙河,打的亚欧大陆为之镇服;大明水师七下西洋,引得沿岸诸国叹为观止。
那时候,中国多强啊!
可大元完了,它不屑得到占人口多数的汉人的支持,也就失掉了民心,它该完!大明完了,它统治无能管理混乱,搅得老百姓吃不上饭,只能去吃人,它更该完!
现在,轮到大清国了。
这次,大清国遇上了自秦王扫六合以来,还从未见过的对手。
还是听听李鸿章怎么说。
“臣窃惟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闯人中国边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与立约通商,以牢笼之。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
历史告诉我们,大清国面对这样的变局,它给不出自强求富的答案,所以它也该完!
换一个政权而处在大清国的彼时彼刻,能给出答案么?
怕也未必。
欧洲从文艺复兴时代开始,绵延几百年的近代化,举凡科技、经济、政治、社会,早已今非昔比,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学得来,赶得过的?文艺复兴时代,可是还在大明年间呢。
那谁叫是大清国摊上了这事儿呢。
没办法,少说话,多背锅吧……
可怜这大清国,它倒霉催的啊!多年吃枣药丸,终于在1911年,扑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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