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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植物的跨時空記憶與多物種交織:黃瀚嶢談《沒口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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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口之河》作者黃瀚嶢說:「我們懷念荒野,我們排斥人工。但是在一個多物(種)交織的爬梳裡面,一切都是混在一起的。」本場演講,也圍繞著這句話,從植物、生態、原住民、光電等不同議題,在看似自然的風景中,推演他所看見的交織網絡。
2016年底,黃瀚嶢在台東知本親手拍下的沒口河一景,亦是《沒口之河》書封設計的依據(黃瀚嶢提供)

文|李小孟(文字工作者)

2023年聖誕前夕,黃瀚嶢身著灰色毛衣,應Openbook閱讀誌與奎府聚書店之邀,現身台北大同區。第一本文字作品《沒口之河》,接連獲得2023台灣文學金典獎與蓓蕾獎、2023Openbook好書獎年度生活書,成為近年備受各界矚目的寫作者。本次講題「《沒口之河》中的多物種交織」,黃瀚嶢回顧多年的關懷軌跡與本書的寫作歷程。

「我們懷念荒野,我們排斥人工。但是在一個多物(種)交織的爬梳裡面,一切都是混在一起的。」本場演講,也圍繞著這句話,從植物、生態、原住民、光電等不同議題,在看似自然的風景中,推演他所看見的交織網絡。

《沒口之河》作者黃瀚嶢在奎府聚進行導讀講座。(Openbook攝)

➤後自然:植物背後交織的不同記憶與歷史

黃瀚嶢首先說了2016年,邂逅一盆開花多肉植物的故事。是一株珍珠吊蘭,又名佛珠,有著飽滿珍珠狀的葉片,來自西非沙漠,因氣候、溼度等條件俱足,竟在台北咖啡廳內開花。

「它會來到這裡,難道不正代表著世界貿易體系的運作,以及博物學的探索? 」黃瀚嶢認為,植物的出現並非巧合。多肉植物不需費心照顧,恰好適合都市生活型態,但若沒有愛好者的推廣、貿易網絡的促成,未必能有如此動人的生長。

北部城市草坪常見的佛氏通泉草,也是一則明例。草坪是近代都市規劃概念的產物,奇特的是,佛氏通泉草是經過漫長時間演化的台灣特有種植物,野生的它,為何成為草坪的優勢種?「現在的台北市,跟古台北湖、跟日治時代的台北相比 ,地貌是非常不一樣的。但是,對通泉草來說,溼度、光度仍然是適合它生長的。很多看似已經消失的『自然』 ,其實潛藏於都市的縫隙、破碎化的環境。通泉草因為銘刻的生長條件,可以自己去找到適合的地方。」

黃瀚嶢歸納:每個物種背後交織了不同記憶與歷史,植物的存在亦是歷史的展現。亞熱帶國家的水泥叢林可能出現西非沙漠植物,草坪上的通泉草身懷古台北湖的遙遠記憶。

「某些植物是人為引進的,承載了人的歷史,也可能跟超過人的尺度的『環境』交織在一起。有人會稱為後自然、當代的多重自然。」黃瀚嶢說道。各種人為與非人為物件的關係構成,相互纏結,打破了多數人直觀想像中,自然與人工的界線。

➤形貌變幻的溼地狀態

知本溼地的水體大致是淡水,是一個潮間帶混合著山麓湧泉的系統,而且水域範圍變動極大,可以在一年之內,在五公頃到五十公頃之間縮放,端看當月的地下水位,以及海邊的沙堤高度而定。而在視覺印象上,那真的比較接近草原,水是散落在草深處的。

——《沒口之河》

書名源自於2016年黃瀚嶢參與台東溼地生態調查,從前輩口中首次聽到「沒口河」這個地理學名詞。「一百年前,知本溪有很多出海口。其中一條河口,是現在我們稱之為知本溼地的地方。它『沒口』的時候,就是個大湖泊。」黃瀚嶢解釋,在台灣東部,東北季風強勁時,「海浪就會把沙捲到河口,把河一條一條封閉起來。原本流暢的河被封閉起來,變成靜水湖泊、溼地。」

「在侯鳥來臨的陰冷東海岸,沙灘上,靜臥著一條條沒有口的河。」黃瀚嶢在書中詩意地描述。

黃瀚嶢為《沒口之河》序章〈木麻黃〉繪圖,為讀者呈現東部的河流的沒口現象(取自斑光工作室臉書)

知本溼地水體「有時暢通,有時封閉」的形貌變幻,也有如黃瀚嶢自稱「生態斜槓」的探索歷程:「原本我的學術專業是生態學、科學,於是理所當然地用科學角度去敘事,卻在某些狀況下碰壁了。在我東竄西逃去找別的敘事方法時,就演變成繁複的溼地狀態。」

「文學是一條新的路,可以把很多知識體系編織在一起。」黃瀚嶢如此表示。

學術專業為生態演化與遺傳的黃瀚嶢,不僅曾在上下游副刊撰文,亦於2015年獲得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首獎。文采斐然外,他也以細緻、寫實與典雅的生態繪畫見長,《橫斷臺灣》、《通往世界的植物》、《繪自然:博物畫裡的臺灣》這幾本書的繪圖皆由他主筆,還曾與友人合著知識類兒童繪本《圍籬上的小黑點》。

➤理解知本溼地沖積扇的七種敘事

「透過物件去爬梳背後的脈絡,是我做了多年的自然觀察之後,非常著迷的描述或想像方式。」黃瀚嶢熱切地表示。而多物種的交織,也是他書寫《沒口之河》的敘事核心與彙編章節目錄的依準。

翻到目次頁,篇章名稱是一字排開的植物名:木麻黃、甜根子草、銀合歡、巴拉草、台東火刺木、茵陳蒿、苦楝,作為本書敘事編碼。除此之外,黃瀚嶢也以文學筆觸深刻地展現與植物特性相對應的文化意涵、關鍵主題或情狀。

「這些植物乍看之下跟溼地沒有關係,但它其實就是生態調查裡,一條觀測者從海岸到內陸的穿越線——因為不可能地毯式搜索,一定是找一條路徑代表一大片的原野。目次裡,每種植物都是理解知本沖積扇的一種方法,七種植物構成七個視角,形成七種敘事。每種植物都通往它所處的多物種交織、複雜的敘事空間,這才是我想像中的『溼地』。」黃瀚嶢說明。

這條穿越線,貫穿了知本帶給黃瀚嶢的萬物豐饒生命圖像,也揭示了知本溼地之於自然生態、部落文化與產業發展,一言難盡的複雜狀態。

知本溼地一景(取自守護知本濕地臉書)

➤台東火刺木的離散身世與旺盛生命力

黃瀚嶢原想將書名取為《平原的盡頭》,這與知本交通、地域特性有關。1913年在當時日本殖民政府的糖業獎勵下,幾名日本人共同發起、成立台東製糖株式會社。當時製糖業極為興盛,在河口平原種植甘蔗,再透過鐵道,將蔗糖運送到台北進行出口。

黃瀚嶢表示:「環島鐵路打通前,知本一度是最後一站,(觀光客)泡完溫泉就要回去了,很像『盡頭』。」此外,根據1944年的美軍空照圖,知本溪處於無明確主流、四方奔騰的狀態,「各溪流形成的扇狀結構,就是沖積扇。所以我會說,知本沖積扇是平原盡頭。」

回溯歷史,知本沖積扇最早的居民,其實是在此落地生根的卡大地布部落,也是黃瀚嶢2019年投身,進行口述歷史田野訪談的場域。

「根據部落口傳歷史,400年前,卡大地布部落還分屬不同家族、在不同的地方。直到海面出現戎克船,荷蘭人拿著火繩槍,穿過甜根子草的草海,從河口上來,第一次對著平原上的梅花鹿開槍。耕作族人聽到槍聲,發現長桿子會冒出火花,梅花鹿應聲倒在長滿甜根子草的草原上,便把此處喚為『槍響之地』(Kinkuwangan)」。黃瀚嶢說,這幾乎是殖民者和東部原住民部落首次接觸的聲景。

黃瀚嶢為《沒口之河》第一章〈甜根子草〉繪製的插畫,意圖重現荷蘭水手穿越甜根子草原,凝視知本溼地的歷史視角。(取自斑光工作室臉書)

黃瀚嶢補充:「卡大地布部落是卑南族十大聚落的一支,因為極端氣候的關係,從山區遷徙下來。聚落很精準地沿著知本沖積扇頂分布。為什麼呢?當年河流到處分流,稍微移過來就會淹水。稍微回到山邊,會有土石流,所以他們選在中間點。」

事實上,卡大地布部落適應沖積扇平原的生存智慧,恰能與台東火刺木的處境相對照。

台東火刺木分布在花東低海拔河床地區,是台灣固有種植物。黃瀚嶢提到,卑南族婦女是主要的田野耕作者,她們會採火刺木送給孩子,作為親子間的情感連結,對部落族人而言,是「田邊的記憶」。

然而,開發河床危及生存後,台東火刺木日漸減少,只能進行復育計畫。黃瀚嶢提到:「台東火刺木曾經在河岸邊是非常多的,但是疏濬、開發、做提防,讓原生地慢慢水泥化了,變成外來種的天下,導致火刺木變得很稀有。」令人唏噓的是,很難在野外找到的原生火刺木,在都市卻很常見。

黃瀚嶢表示:「火刺木消失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很好賣。我去訪問部落的時候,他們都知道這叫狀元紅,是收購的漢語名字。一棵狀元紅都是幾萬元在賣,姿態好的尤其高價。」商人運用易於扦插繁殖的特性,讓火刺木大量離散到城市。「在原生棲地被剷除,在城市大量出現。不覺得這個移動的過程,跟原住民族暗暗吻合嗎?」

黃瀚嶢也分享,火刺木為了不讓動物吃掉新芽,嫩枝上會分布堅硬的刺。他不無感傷地說:「曾經台灣平地有水鹿、梅花鹿,這刺原本是要刺梅花鹿舌頭的。但是沒有梅花鹿之後,它還是長著這些刺,現在能刺誰呢?我被它刺到,覺得好像承載了一個十萬年尺度的演化史。」

火刺木有著紅豔的果實(取自農業部林業及自然保育署網站)

被火刺木灌叢刺傷手臂的幾個月後,火刺木就被鏟除了。河川疏濬工程單位,為標售砂石堆給業者,雜亂處置放砂石。「土方是算體積的,等於是灌點水一起賣給沙石業者 。某一片最荒野的地方就這樣被整平。我眼睜睜看著熟悉的那些火刺木灌叢,被碾壓進這個砂石堆裡,埋在底下。」

半年後,黃瀚嶢鼓起勇氣回到埋葬火刺木的砂石堆,意外發現被砂石堆碾壓的火刺木竟再現生機,「被斬斷、壓進土裡的枝條,居然生根長了出來,原本一棵被砍成很多份,結果變更多棵。再半年,幾乎長得跟我第一次看到時一樣高了。在這個河岸邊,火刺木屢次被夷平又長出來,就像輪迴。」

台東火刺木的身世和生命力,與部落、環境、產業相互交織的豐富文本,成為黃瀚嶢寫書過程的第一個重要啟發。

➤台東政府標租知本溼地,掀起環境運動

《沒口之河》下半部,黃瀚嶢著墨於台東知本反光電運動。2018年,知本溼地被台東縣政府標租給能源公司,面積285公頃的知本溼地,預計設立161公頃的光電廠,成為全台最大的太陽能光電園區預定地。若推動開發,等同剝奪卡大地布部落的傳統領域,也破壞了國際鳥盟認可的野鳥棲地。黃瀚嶢以「暴力的現代化巨輪碾壓」形容。

非核家園政策下,許多土地被政府盤點作為地面型光電的放置地,不乏成功案例,卻不適用於知本溼地。「忽然一個標案進來,把這一切輾平。」黃瀚嶢表示,反光電運動並非反對綠能發展,只是呼籲政府要放對地方,在反光電運動中,「守護部落傳統領域」亦是重要運動訴求。

2018年,「守護知本濕地,反對不當光電連署」在台東新生公園進行。(取自守護知本濕地臉書)

2019年,部落經過諮商投票同意知本光電案的開發,但過程充滿爭議。2020年,經濟部函核發「盛力知本發電廠」籌設許可。知道此消息後,卡大地布部落頭目拉罕,決定委任律師提起行政訴願,聲請停止經濟部核發籌設許可。不過,2021年,台東縣政府即受社會輿論壓力,而與廠商終止合約。2022年,部落行政訴訟確定獲得勝訴,台北高等行政法院判決撤銷經濟部核發電業籌設許可,認定充滿爭議的部落投票結果無效。

黃瀚嶢表示,卡大地布部落因應知本光電的事件,發展出部落的定義,著手寫下明確的自治的條例,列出投票名單。而他在首次踏上知本溼地到成書的這6年間,試圖將運動論述與知本溼地的概念疊合:「溼地背後交纏了各式各樣的物種、歷史、各式各樣的族群,以民族誌的型態匯聚在書寫裡。就像很多條河流,匯聚到一個曾經的窪地裡面,然後變成一個溼地,一個想像中的溼地。 」

活動最後,黃瀚嶢分享書中提及的「除草完工慶」(muhamut),是卑南族每年完成小米收割、為田地除草後,舉辦的祭典,直譯為「去苦楝樹下」。黃瀚嶢表示,苦楝樹狀如陽傘,能夠遮蔭,適合平原上人群聚集,也是凝聚和團結的象徵。

如同為知本溼地發起的環境運動中,匯聚了許多人和非人,來自濕地、來自街頭,或來自網路,彼此聚攏在同一片風景裡,「形成當代的muhamut」。透過書寫與出版,黃瀚嶢也凝聚讀者,團結成為平原風景的一部分。● (原文於2024-01-16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取自奎府聚書店臉書)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