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极端孤独的状态里,她们怎么样了?
座机铃响到第四声,福儿接起来。楼下建筑工地传出噪音,有小孩跑动、交谈。此时是她学习英语的时间,录机里传出人声念白,她正跟着读写, facial mask , handsome captain …老花镜顺着鼻梁往下滑了一段。
是一个友人打来的。她开口问那边近况,聊到骨灰盒,是询问又是确认,“两个人总是有个先走有个后走而已。咱们还是要好好活下去,过去就是过去了。人能够活着就好好活着,好吗?”
那之后她又拨了一个电话,响 0.35 秒,断 0.35 秒,持续忙音。在那之前,她起床梳洗,给自己准备饭菜,喝牛奶,削水果。煎锅里鸡蛋滋滋响时,收音机正好播到世界新闻:(南非总统)祖马拒绝接收国家调查委员会要求其作证的传票;印度尼西亚巴厘岛海域 29 号晚发生一起客船沉没事故,造成 6 人死亡、 6 人失踪;欧洲杯今天凌晨结束两场1/8决赛。
那是 78 岁的福儿度过的平常一天。
维基百科这样解释“孤独”——“对社交孤立的一种复杂而不愉快的情绪反应。”孤独的样态或许很多种:一个人等待一台结果未知的手术;罹患悲伤乳头综合征;在热闹人群里感到格格不入;体验到被抛下、或某一刻想抛下世界……不是还有这样一则新闻吗,在福岛核电站事件后,日本出现大量失踪人口。根据调查,事故发生后,他们从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常中忽然抽身,不声不响地离开,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围绕“孤独”的讨论太多了,疫情后尤甚。由孤独生发的感受和体验,成为围绕在概念周围的一些烟雾。有人曾对作家蒋勋所著的《孤独六讲》做出评论:整本书讲了世间万物,但是唯独没有真的讲到“孤独”。孤独如此难以被讲述,但孤独感在某些时刻却共通于人心。
由 NEIWAI 内外联合影像艺术家汪滢滢共同发起的“孤岛之歌”系列影片,走近了几位处在不同人生阶段的独居女性。“一个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在各不相同的生命体验中,她们讲述自己连绵的孤独,及孤独所创造的。
01 八十岁没娘都老苦了
外公后来老对福儿说,八十岁没娘都老苦了。意思是一个人无论到了什么岁数,没有了妈妈都是极痛苦的事情。
5 岁那年,福儿的妈妈把她撇在杭州,出走离开了。她记得那天放学回家,回到两人借住的那间厢房,母亲没回来。第二天依然没有回来。后来再去回忆,母亲离开前的那天曾经带她去照相馆拍照,身边站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叔叔。
母亲留给外公的信里说,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段包办婚姻,希望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母亲走后,福儿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一个地址,香港中环云咸街 B31 号波士顿洗衣店。她坚信母亲就在那里,一封封向那里写信,问自己的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后来她说,这些信应该都成功转到了母亲手里,但“永远都没有收到回信”。
再得到母亲音信时是 1988 年,她已经四十好几岁。在锦江饭店,她见到回乡探亲的母亲好友李阿姨,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太太。一见面李阿姨就说,你长得很像你母亲。“李阿姨告诉我,母亲到了台湾和宋先生结了婚,生了 3 个孩子。我的存在对母亲现在的家庭而言是一个秘密。”
找不到母亲这整四十年里,福儿在做些什么呢?年幼寄住在大伯家里,凡事看人眼色,吃饭缩在一旁不被允许上桌。小的时候万事都很难,只有外公心疼她。老人去世后她去到上海投奔自己的父亲,父亲那时已经有了新家庭,对她的态度冷漠排挤。如今已经快 80 岁,稍微讲起一些童年,她依然是止不住情绪,“没有父母的生活没有尊严”。
学会自己处理自己的问题时,她还是个念中学的孩子。一个人到了上海,找到一个三轮车师傅问,自己需要念书,哪里可以找到学校?师傅带着她走街串巷一整天,最后找到了她能上的学校,也没有问她收钱。
在学校里,她讲了自己的境况。因为学习成绩好,学校决定免除她的学费,班里的同学在这期间共同支持她的吃穿用度。后来她毕业,考上中国地质大学,成为高级工程师。那些个年头里她因工作奔波在油田间,从大庆到吉林,到天津渤海,再到上海。有了第一次婚姻,有了一个儿子。她的确有在好好活着。
重新取得联系的两年,福儿与母亲有过数次通信。她记得有次在姨妈家,母亲跟她通话的时候说,福儿,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亏欠你太多。
“我只好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还有未来。”
02 要活就好好活下去
1990 年年底,在厦门参加一个技术讨论会期间,福儿接到了李阿姨打来的电话,告知母亲已经去世的消息。“听到这个噩耗以后,我并没有流泪,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充斥心间。想到去年母亲还计划说,让小儿子陪她到香港与我见面,现在愿望成了泡影。想到自己刚刚失而复得不到两年母亲,这次是彻底地失去了。刚被点燃的感情的火苗又被掐灭了。也许这就是命运。”——这是一段福儿自己写的手稿,在昏暗的夜色中,她不急不缓地把字句念出来。告别时汽车已开出老远,福儿独自站在街边,她已经过了追车的年纪,眼睛里的悲伤也已经沉得显出空洞来。像只鹤。
第二任丈夫是以前的中学同学,再遇见时他已经疾病缠身。两人走到一起,她知道眼前的人会走在她的前面,后面这一天果真来了。儿子成了她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有一天,他去打篮球,突发心肌梗塞,离开得仓促。
于是此刻,福儿一个人站在镜头面前。独居的日子里,每天延续照常的生活习惯,退休前她仍会出差,然后回到家中面对空无一人的屋子,放下行李,自己给自己准备饭菜。她依然旅行,参加同学会,去西湖游船,学外语。家中有许多老照片,她的家、日子和她本人一样娴静、雅致。“丧失”对每人来说都是一个大课题,她并不展开所有细节,苦难经不起展开。她似乎并不待在生活的某处遗迹前凭吊,总在向前走着。
福儿提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活着”。没有被打击毁灭,没有被任何吞没,活得得体、有尊严。这尊严让她用功读书,用心工作,创造自己的价值,珍惜每一个朋友。“我要活就好好活下去。”
她一直记得那个帮助过她的三轮车夫,记得那些重要的挚友,记得自己50年情谊的中学同学。在西湖边,摇橹船上,水波把光影荡开,“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所剩的时光已经不多了。我想对自己说什么呢?有没有辜负这一生呢?一个女人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三大苦难,儿时失去了父母,中年失去丈夫,到老年儿子又走了。尽管我历经了这些困难,我想没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我要争取走自己的路。
“我没得到很多亲人的爱,可是我有很多朋友的爱。朋友不断地帮助我、排解我,有很多温暖在围绕着我。人为什么要活着呢我心想,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创造价值,做一些对别人有益对自己也有益的事。所以我告诉自己,尽管我现在已经老了,但是我还能活着。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她向汪滢滢哼唱起一首俄国民谣,问她歌词是什么意思,她戴着墨镜笑了:“有一对情侣走在一条小路上,小路两边都是花花草草,他们一边走一边欣赏旁边的景色,觉得生命真是很美好。”
03 四十岁听见自己的声音算晚吗
拍摄完福儿的生活,汪滢滢陷入一种短暂的放空。她感觉自己已经无限逼近某个终极疑问的答案,她没有想到这一刻来得这样快。
《孤岛之歌》系列的诞生,原本是数次不期而遇的组合。经由朋友介绍,汪滢滢与NEIWAI内外有了一次见面,那时《孤岛之歌》还是电脑中的提案。她向内外简单地说了说她想创作的内容,主题关于女性与孤独。在此之前,内外内部其实已有不少人通过摄影集《四十:一九七六》认识了这位女性摄影艺术家。她们都很喜欢,没有太多顾虑,在非常自然的状态下,这次合作开始了。
项目在发端之初就是轻盈的。内外欣赏“可贵的真实”,早在 2019 年推出的视频专栏《在人海里》中,她们便已通过《她一个人住》等系列主题影片聚焦独居女性的生活日常。“其实没有怀着非常商业的目的去做这些,和滢滢的这种‘与艺术家联合呈现’的合作方式,也在一开始就比较清晰。我们很尊重艺术家本人在这个话题下想做的表达,作为品牌,我们可以提供一些服饰和资金的赞助。”
说到团队最初的创建和规划时,汪滢滢也特意提起这段,“(因为只是提案)内外其实当时并不知道我们最后呈现出来会是什么样的效果,但她们挺快就答应下来,然后项目顺利地开始。这种信任可能是源于品牌对女性题材的一种关注和好感。”
她与团队原本的计划便是找到几个年龄段有差异的,主动或者被动进入孤独生活状态的女性,以纪实剧集的方式讲出具体的故事。如今这一寻找和创作仍在继续。
《孤岛之歌》开始于摄影师宝妹,一个从上海搬到云南沙溪、自己盖房子住的 30 岁女孩。宝妹养了一只鹅,在沙溪小镇上,她过着一种灿烂的独居生活。她们一起在乡间地头烤火聊天,汪滢滢看着宝妹心里想着,自己 30 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有像这个眼前的女孩那样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宝妹说,自己从前是个留守儿童,聊到这一段时,讲话一向语调上扬的宝妹会陷入间歇的沉默,她像在对芒草田,也像在对自己说,有些事情是该忘记了。宝妹这个名字是她自己给自己取的,因为她决定,其他的可以靠边一些,但自己要先宝贝自己。
“原生家庭的问题是我之前没有预设的”,汪滢滢说起见过的这几位女性,她们身上都有很深的原生家庭刻痕。或许那是某种对于自我的叙事性回顾,解释了一个人的来处和她面对的母题——但也只是一种尝试性的解释。宝妹之后,汪滢滢还找到在泸州生活的雪梅,雪梅恐惧或者不屑于陷入深刻亲密关系,“她说,当她预感到一件事情的结局会不好时,她就会放弃去做这件事情。那时我想,这不也就是我吗?”
创作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就是“在到处之间找我”的过程。这个系列原本就是汪滢滢本人手上的考题,她寻找一个答案许久。38 年“正常”的生活和稳定的工作,因循家庭期盼踏入婚姻,有了孩子,有了“该有”的步调和轨迹,随后被这些“该有”裹挟陷入。直到某次因缘巧合,她得到一台单反相机。拿相机拍着玩,随便投到一个摄影网站,遇到一个“特别爱鼓励别人的网站负责人”。
她慢慢开始对摄影上道。转折性事件是一位台湾摄影家的首届大陆招生,递交作品集,一共招 10 个人,汪滢滢是其中唯一一个女性。在他的课堂上,她第一次接触到摄影理论和摄影史。那年她 40 岁,像打了鸡血一样,她决定停掉前面所有工作,去做创作。
用 40 年理顺了自我,汪滢滢的摄影自出道以来就获奖不断,这两年,她开始涉足影像创作。和这些事同时发生的是个人生活状态的变化。她终于恢复了一个人的生活。也因此开始思考,独居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戏剧作品《玩偶之家》里,娜拉将门一关,就此出走。续集中的她在 15 年后敲门回来,和丈夫办理离婚。在之后与丈夫的聊天里,娜拉谈起自己独自在外谋生的经历:最开始时住在旅馆里,用了整整两年时间,学会听到自己的声音。
从前的世界自觉地退场了。在有力量的自我面前,“正常”是不堪一击的,对孤独的恐惧也是同样。被拍摄者们帮汪滢滢一块一块依次捡起答案的碎片。到了福儿这里,她给出自己的大半辈子,那温度将它们熔成一只完整的器皿——能盛放答案,也能盛放情绪。
04 To Love And Be Loved
“所有对孤独恐惧的人,她不是恐惧过去或者现在,而是恐惧接下来未知的生活。我有那么一刻会想,如果接下去到死之前,我都是一个人,我能不能撑得住?我会不会每天都活在痛苦之中,或者这种心理状态会不会将我带入一个我自己不了解的境地?有太多这种未知的不安全感。”
回答孤独是什么,以及孤独带来了什么时,汪滢滢这样说道。“我急需一个经历过人生的人,站在我面前告诉我答案——所以当这个人(福儿)出现,告诉我她经历的所有苦痛,这种极致的孤独之后,她还是能够明白自己应该怎么样去生活,完全没有失去理智和尊严。这些东西会让我看到,我自己能用什么方式去抵御这种恐慌,我是不是应该往自己的内心更深去寻找。”
被距离掩荫的道路会在寻找过程中显现,接下来,汪滢滢与团队找到了现居澳门的葡萄牙人Tatiana。
认知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这似乎是做自己的第一步。我们往往会忽略故事的下半章,即做自己的后果自己能承担吗?因为做自己而变得孤独又该怎么办?
Tatiana如今在澳门独居, 8 年前,她离开自己的国家与前男友一起去澳门,男人后来离开了。如今她养乌龟,自己开一个广告公司,也做摄影师。她在租住的房子天台搭了个小花棚,里面都是她从路上捡回的花花草草。浇水时,她穿着瑜伽裤,光着脚,哼着歌。
Tatiana的天性中有种毫不掩盖与热烈的特质。为了对抗孤独,她选择了“密接”人群,那是一种对于孤独感的主动宣战。——“什么是我生命的意义,这是我一生都在尝试理解的事。做一个好人。维系与他人的羁绊。”
还有爱,她知道自己还是要爱的。“爱情就是爱与被爱,当你去爱,美好的感觉会围绕着你,我无法想象没有爱的生活。”中文里有更极致的表达:无论如何,请让我遭罹爱情。
Tatiana 单集即将在 2 月于@NEIWAI内外 官方公众号上线,请等待接下来她带着自己的故事与你相见。
孤独到底是什么?可能是幼年时、襁褓里就带有的肌肉记忆,是成长中未得满足的某种饥饿感,或是对于边缘、暗部、落单状态的恐惧与无止尽的追问。可能是主动或被动,前置或后置,让你被迫停下来或者推你必须向前走的一种力量。也可能以上都不是。
我们常在描述的是某种可以被叫做“孤独感”的东西,当它温良时,你会受益,变得沉静,开始思考也许前面 40 年都不会认真思考到的问题;当它肆虐时,也总会有方法驯服,生命中会有善良的三轮车夫,有慈祥的外公,爱夸人的网站编辑,等待你去认识的朋友,当然也会有丧失、伤痛、求而不得。“一个女性能做的可能就是要把自己的内心逐渐看清楚,然后把不安全感,通过自己对生活这些意义的理解,去抵消掉。除此之外,我觉得内心的充盈,还有不断的学习是非常重要的。”
汪滢滢说,就算没有相机,人类也一直在做汲取某样东西去自我诠释这件事情。具体的生命体验本身是外在于孤独感的。孤独会消散在讲述之中,当越来越多人对她分享她们对孤独的理解后,她逐渐感到,世界无常,而生活有据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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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之歌》由影像艺术家汪滢滢总策划,“禾厂”制作, NEIWAI 内外合作呈献。一直以来, NEIWAI 内外坚持设计“始终舒适,又不止于舒适”的衣物,希望在人与衣物之间创造默契而有温度的连结,也鼓励更多女性了解并探索内在自我与外部世界,让人海之中也许正惑于孤独的你我,彼此关注、了解、连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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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内配图及正片授权自 NEIWAI 内外
//编辑:真皮男孩
//设计:板砖兮
//排版:soju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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