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汇的露西亚 1 圣诞节大不敬礼
今年的圣诞弥撒一如往年。
时间依旧是廿一点三十分。
地点依旧是徐家汇大教堂。
台上,一个主教、两个司铎、连同那八个修士依旧是那十一张老面孔。
台下,两千多个教友也多是她眼熟的,华洋比例依旧是对半开。
更不用提她身边的父亲、母亲和弟弟,他们也无非是老了一岁或大了一岁。
一、二、三……
数着祭台上那几十支多一支不多,少一支也不少的大蜡烛,端坐在台下第六排的Lucia有些百无聊赖。
十五、十六、十七……
等过了年,自己就该满十七周岁了。可Lucia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中,她仿佛窥见了自己的青春:不确定,无保障,随时一阵风过来就会戛然熄灭。退一步想,就算不被风吹灭,那又能如何呢?到头来还不是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真是蜡烛到家了。
暗暗叹了口气,她将视线转向了祭台后面的唱诗班。
遵照徐家汇的传统,今年唱诗班依旧由教会孤儿院的几十名男女孤儿组成。
曲调是一样的老调。
歌词还是那咿咿呀呀的拉丁文。
小歌手们的演唱照例是中规中矩,活力不足。
不少成员还拖着陈年的鼻涕。
唯一不太一样的是,今年的指挥换了人,换成了一位年轻的华人,那是耶稣会的实习修士徐承亮Joshua,Lucia的表哥。当然了,Lucia本人也是黄种。她姓冯,本名秋冰,Lucia是她的教名。
这次弥撒的唱诗班指挥本来和前几年一样,是耶稣会的Joseph修士,一个年过半百的法国男人,他也是秋冰在启明女中的音乐老师。听人讲,就在三天前这位老修士腰伤复发,所以推荐他的高足承亮顶替。
承亮临危受命,秋冰觉得,她这位表哥如今的表现很是不坏。他的指挥水准已不在其师之下,风格刚柔兼济,更加优雅灵秀,与其人挺拔健美的身姿相得益彰。随着手部的挥舞,他那双音乐家式的大耳朵有节奏地耸动着,有点像童话里的林中精灵。
又是一曲演毕,承亮转过身来,向教会的一干上司和台下听众鞠了浅浅一躬,白净的国字脸上一派沉静从容。目光扫过秋冰一家人时,他嘴角若有若无露出一丝笑意。
面对今晚唯一带给她些许快乐的人,秋冰很有些鼓掌的冲动。但碍于宗教礼节和淑女矜持,她只能像其他听众一样点头回礼。
承亮回转过身,略一沉吟,开始了也许是今晚的最后一曲。
曲调熟悉得很,好像是……
《Jingle bells》?
不是拉丁文圣咏?竟真是那首英文圣诞歌?!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Oh what fun it is to ride in a one horse open sleigh, hey!”
唱诗班的孩子们难得露出了笑容。
“……Now the ground is white ,
So go it while you're young……”
主教、司铎和几个年长修士委实吃惊不小,老脸全都白了,但眼看台下的教众纷纷解颐,不少人还轻轻笑出声来,这帮老先生也不好说什么。
“……Take the girls tonight,
And sing this sleighing song……”
秋冰不禁跟着哼了起来。
欢快的歌声中,全教堂的气氛为之一变,一扫先前的暮气沉沉。博爱、分享、喜悦,这难道不是圣诞节真正的精神吗?
教友们不再危襟正坐。年纪稍轻的不但纷纷跟着唱,还合着节拍拍起了手。更有几个青年竟离席而起,跑到了走道上,确切说是三男一女,秋冰一个也不认得。奇怪,教堂什么时候混进了一帮生面孔?四个人肤色略黑,大约廿岁上下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粗手粗脚,然而衣着体面得体,男西装女旗袍,最外头清一色披一件大风衣。他们正从大风衣里掏出一叠叠油印小册子,兵分四路,向两千多教友挨个发放起来,一面发还一面笑道:
“请接受我们的敬礼——”
口音南腔北调,反正不是上海本地人。
很快秋冰也被发到了一册。只见白封面上印着六个血血红的大字:“圣诞节大敬礼”。
翻开一看目录——
《为什么要反对基督教》
《反科学的反动教会》
《天主教——帝国主义的走狗》
《非基大同盟万岁!》
……
秋冰正骇然间,整个教堂已经炸开了锅。
众教徒有怒目而视的,有大呼小叫的,还有跳起来欲与捣乱者理论的。台上的法国教士们个个瞠目结舌,面面相觑,那阵势活像《最后的晚餐》中的十二门徒。
承亮修士从台上走了下来,他和唱诗班早就停下了《Jingle bells》。
从旁人手中取过一册《圣诞节大敬礼》,承亮翻了两页,旋即拧紧了一对剑眉。
略一沉吟,他收起册子,径直走到了四位推销员中看起来年纪最长、个头最大的男生面前。
“四位朋友,请问是谁请你们来的?”他音调略高,宛如京戏小生,但语气却不失平和,“各位来我们教堂到底想做什么?”
“不请就不能来么?”面对个子矮自己半头的实习修士,男生轻蔑一笑,“哼哼,册子上中文字看不懂么?我们就是来帮你们庆祝圣诞节的!”
“可你们打搅了我们的节日弥撒。”
“好厉害的指控!我们可不敢当。你们这个圣诞节讲究的不就是博爱分享么?好歹你也是中国人,怎么?难道连四个教外的同胞也容不下么?”
“这是什么话?”
“岂有此理!”
“分明是存心捣蛋!”
“把他们赶出去!”
四周顿时怒声一片。
承亮用手势止住众人。
“这位先生,我们既然都是中国国民,就应该知道中华民国的国法,”他继续对男生道,“国家民法有明文规定,信仰自由,不受强迫。一切宗教场所和活动都受到法律保护。教外人士不得随意进入宗教场所,更不得干涉场所内的宗教活动。四位看起来都是读书明理的同胞,希望你们能自觉遵守我国的法律。”
男生一时语塞,宽大的额头开始冒汗。
“那也要分情况——”只见四人中唯一一名女生挺身而出。人称不上十分美艳,却是十分精神。尤其是她那双黝黑的丹凤眼,在烛光的映照下神采飞扬。
“法是人定的。人有好坏,法也分善法恶法。像这种军阀政府的卖国恶法也值得我们遵守吗?!”她反将一军道。
这回轮到承亮噤声了。
“这位相公,依我看,身为基督徒,你的气量未免也太小了一点,呵呵,”嘲笑间,女生眸子一转,手一扬,指向了墙上的耶稣受难圣像,“你们祖师爷老早就教过你们,有人打你右脸,你应该把左脸也伸过去叫他打。怎么?这才不到两千年,难道在座各位全忘了吗?”
“你……!”承亮的国字脸刹那间白了。
四周的华洋教众也纷纷气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还是承亮开了口。他上前一步,冲对方一干人亮出了铁青的左脸:
“不错,你讲的确实是真理。这样吧,如果四位想继续打我的左脸,我现在就为各位奉上。如果各位不想,还请马上离开我们教堂——”
“狗屁精!真当我不敢么!?”刚才吃瘪的大块头男生怒发冲冠,正要撸袖子,却被女生一把止住。
“哼,你的脸我们才不稀罕呢!”她转脸对三个同伙道,“反正我们的传单也发得差不多了,再呆在这鬼地方也没什么意思。就算人家不送客,我们也准备走了,大家讲是不是?”
在她的率领下,一干人慢慢退向门口。
临出门前,大块头男生恶狠狠瞪了承亮一眼:
“这事没完!早晚再来请教!你给我洗干净……”
“少说两句!任务为重。”女生低声打断了他。
四人终究是退出教堂,消失在了门外的夜幕中……
这便是耶稣诞生第1924年上海徐家汇的12月24日之夜。
对于冯秋冰Lucia而言,这注定是她人生中最不平常的一个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