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鬼軍送棺案（4-8）

  傅伽羅敘述事發經過，唯隱去她乃婆利耶磨昭玄大統一環，她疑道：「只一事不明，他們何不一劍刺死咱們，卻要活捉往古隨州？」花盈緋道：「我倆無故現身龍興寺，他們未探底細，自不敢妄殺。」說了好一會兒話，花盈緋又咳嗽，傅伽羅雖想替他撫背順氣，仍不敢，相詢道：「花公子傷勢還未癒麼？」花盈緋取帕拭嘴，回道：「初秋舊疾復發，鬼軍那一擊尚不足傷花某。」傅伽羅注意到花盈緋手中繡帕，乃女子之物，便不再言語。

  再經兩日，因江段水湍石密，船舸駛速時疾時緩，已入古隨州地界。

  這日船擱置江面許久，花盈緋耳力聰敏，聽見幾名鬼軍壓聲爭執，一人說道：「杜繫珠，早早殺了兩人了事，帶往陰鼓澗欠妥！」那鬍鬚繫珠的鬼軍，名杜繫珠，為杜髯手下，說道：「滕山既借齎陰鼓澗練軍，卻同時向武林廣發盟會帖，說是解詁伏犧洛河碑、傳授秘術，其心殊尤、事態疑昧，待得蕭、杜兩位大人指令，再殺不遲。」又一人言道：「諸位師弟兄，知『觀風行殿』否？」另一人失笑道：「行殿？宮殿能行步？」原先那人道：「隋帝打算北巡榆林，命工部尚書宇文愷造之，聽說便與伏犧洛河碑有關。」杜繫珠忽道：「快達棺槨峽了。」

  提及棺槨峽，鬼軍們腳步凌亂速移，傅伽羅聽不清那幾人談論，只覺上方船板躁動，問道：「發生何事？」花盈緋狡黠一笑，道：「船公駛船疾緩不定，應接近長江脈流夷水。夷水，舊屬佷山縣，蜀人見水色清照十丈，名之清江。昔廩君浮土舟據捍關而王。此船想是要在清江郡鹽水縣轉道，看來得委屈傅姑娘。」傅伽羅神色堅定點頭。

  船舸彎進夷水，船公掌舵十分小心、速度甚慢，此處暗礁漩渦遍佈，極易翻船。

  卒然，一陣劇烈搖晃，杜繫珠等鬼軍們便聽見船公急喊：「吃水啦！快！快！」眾人奔至船𦨭巡查，瞧艙底破一大洞，江水淹漫，漂出許多籠箱雜物，大為駭然，畢竟鬼軍們多山居門派，不精泅水，顧不得花盈緋和傅伽羅兩人性命，各人忙尋自保之法。

  一口籠箱隨其餘雜物，浮水大半時辰，有意無意地往岸邊漂去，快抵淺灘時，籠底泡珠沸冒，花盈緋如魚躍側翻，彈出水面，振臂捲拖綑罩著籠箱的漁網上岸，邊促咳邊解啟籠蓋，忙抱出傅伽羅。原來數日前，花盈緋即動手腳，利用艙底雜物改造籠箱，令傅伽羅可躲身避水，並鑿穿𦨭牆一小洞，引江水晝夜流進，日復一日，終釀船災。

  傅伽羅見花盈緋全身衣衫濡濕，久咳虛喘難遏，察望前方古林蓊翳、茅棘勁韌，似存一獸徑，攬扶花盈緋往裡邊兒去。

  甫過正午，林中卻涼意侵人，花盈緋傷疾發作，無法繼續前行，幸虧未遇鬼軍來追，兩人就地休養，傅伽羅四處撿枝生火，替花盈緋驅寒，又再去尋些可食的野果實，待回原地時，花盈緋已運功調息一周天，倚樹正凝視著傅伽羅。傅伽羅本欲遞果實予花盈緋，驀地稍作遲疑，低眸秋水、粉頰染暈，纖指摛姿地巧剝果皮，取一瓣果肉，移至花盈緋唇邊，花盈緋無所顧忌，張嘴即食，讓傅伽羅一口口餵他。

  花盈緋吃飽不久，傅伽羅細聲說道：「快⋯⋯快將外袍脫下⋯⋯得烤乾⋯⋯。」花盈緋頹力寬帶解衣，並順手拔脫冠簮、逸髮垂腰，羞得傅伽羅轉顏低呼：「你作⋯⋯什解髮！」花盈緋未語，只聽得鼻息甚重，竟已熟睡。傅伽羅輕手寸寸拉過綢袍，細心屏舉烘烤，目光不曾一刻自花盈緋眉目鼻唇間轉移，不知是火炙，還是心熱，她臉紅發燙。袍衫烤乾後，傅伽羅踮步將之披攏到花盈緋身上，又抽出他手中的白玉簪，把玩一陣，心緒潮湧，不自覺從腰際拿出篦梳，跪坐他身旁，替他輕輕攏髮。

  渡得一夜，花盈緋精神恢復不少，江邊梳洗過後，覺此處過於僻靜，難等船隻行經，不如繼續穿越這片古林。走了半日，林斷一岔河，花盈緋仰望岔河對岸山壟幽岫，磐石方突且碨礧，形肖具具吊棺，影棺棲魂，看來此地即是杜繫珠所稱棺槨峽。棺槨峽或連通陰鼓澗，花盈緋道：「鬼軍秘地必藏匿於此峽谷內，咱倆且究。」兩人渡河攀石，拾級升階而登。

  掃塵寰、登靈圄，榰頤覽椒丘，盪櫓漂宛潬。

  六朝曳杖消搖，王謝巷陌蕭條，未抵新葵嘉穟。

  長安酒帘颭，洛陽紙繒貴，投筆猶當效介子。

  可歎英雄，鯨飲劍氣，踏破平岡山缺，難覓霓旌烽燧。

  花盈緋偕傅伽羅爬攀至一曠臺上，騁目遙眺，山巒逶迤，棺槨峽猶天斧鑿劈，危嶂鼎峙，石林峰柱嵾嵳，其中地縫巖窔若雲龍蹲跠，藤蔽片岩嶙峋玢豳，處處懸瀑跌水訇礚，長虹貫青靄，峽底更坍磧塌礫、伏流暗河，蓴苔深綠重重。峭壁蝕剝天然棧廊，彩石煌扈，松桐杉杏絕生，花盈緋胸懷紓闊，讚道：「磼礏崇山，馳騖太湖，縛蛟勒螭泱漭。澐波濺穹石，獸膽寒鉅野，雲龍擺尾，地陷巨缸，鍾乳穴凝膏滴瀝，風勢赫咺，棺槨峽名不虛傳。」

  陡嶧懸谷三分鼎立，兩人足下曠臺和其中一座懸谷間，有一道數十丈長的索橋，竟只三股繩索繫綁而成，虛躡騰雲、兇險萬分。花盈緋伸手反掌，溫聲道：「莫怕。」傅伽羅覆掌緊握，溫柔一笑。

  鎖霧迭橋，翔禽臨體軒翥而過，花盈緋一手抓繩、一手牽人，步步為營，傅伽羅不敢俯望，背脊掌心微滲冷汗，花盈緋說道：「前朝吳郡嘉興縣有奇技，名『繩技』，將百餘尺團繩一頭擲空，勁豎如筆，人隨繩手尋、身足離地，終望空而去、如鳥遠颺。」傅伽羅大奇，頓忘恐懼，說道：「當真！這般神奇，我定要看看。」花盈緋淺笑道：「波斯國西陲，雜居大食族和沙族子民，沙族入天竺，演百戲謀生，其中便有這通天繩、神仙索。」傅伽羅欣羨道：「黃門侍郎裴矩，獻帝《西域圖記》三卷，丹青模寫，聽聞載記波斯、拂菻、南北婆羅門諸蕃風情，該怎生有趣？」花盈緋笑道：「如傅姑娘不嫌棄，來年孟夏，蠡苑將往返西域貨運，要否同行？」傅伽羅傾身喜道：「你承諾我，不准反悔！」花盈緋道：「一言為實。」

  橋已行半，傅伽羅幾乎偎靠花盈緋身後行走，時而額觸其背心，情波瀠洄、慕思滾燙，生平從未感受如此眷戀，仍處竊喜時，花盈緋倏忽停步，迅捷鬆手低喊道：「傅姑娘，抓緊索繩！」

  不知對向來者何物，花盈緋催足內勁，履若蒲絮蓬芒幡纚，循聲雙掌穿霧擊去，似與另一肉掌相撞，便聽得一人「咦」了聲，又隨即嘻笑，花盈緋袖滑斑笛，身乘游雲輕雪，旖旎杳眇，堪比玄猨玃猱夭蟜雺峽，既視未明，先下手為強，三殺招「細柳戎場，條侯平七國」、「火牛刀角，田單守即墨」、「桃李成蹊，飛將衛龍城」，崩、刺、截、壓，破空之聲震耳撼神。來人連聲讚好，竟又加快出招，花盈緋甚驚，再招「四戰之地，永霸攏七十」回擊，自入江湖來，鮮遇抗手，來敵武功不僅在他之上、未發全力，更是招招壓制他。

  傅伽羅蹲坐花盈緋身後，雙手用力擰繩，抿嘴咬唇、憂心觀戰。

  陽曬霧消，來者身形漸明，居然是一名髮鬚眉膚盡白的胖老頭兒。花盈緋心無旁騖，笛推掌攔，鬥招已逾三十。那胖老頭兒辮纏髻冠、灰袍草鞋，神閑氣定地大樂呵笑道：「哈哈，好小子不簡單！擒王搏能在我手下走招三十，不簡單、不簡單！」胖老頭兒探身前翻，勾腿貌似欲踢向笛幹，花盈緋倒退一步、旋笛格擋，豈料那胖老頭兒猛然摔撲臥趴繩上，一個翻滾，快跌落萬丈深谷，花盈緋心驚將救，那胖老頭兒竟以草鞋盤繩，扭繞倒盪，拋身半空，猶鷹掠俯衝而下，雙掌一把扣握花盈緋雙腕，花盈緋右腿一提，屈膝欲頂對手肘節脱困，那胖老頭兒突然呼道：「咦，你有傷？不打啦！待你傷癒，再打過。」胖老頭兒收勢後躍，花盈緋身重偏體、大汗喘咳，幾乎昏迷摔坐，傅伽羅哪管男女之別，心急趨前攬抱花盈緋入懷。那胖老頭兒乍伸指往花盈緋胸口點去，傅伽羅大驚，出掌相擋，胖老頭兒捏指一彈傅伽羅內腕，傅伽羅頓時右臂痠麻垂下，無力再舉起。

  胖老頭兒兩指戳點花盈緋膻中穴，傅伽羅見他未傷花盈緋，曉得是傳內力相助療傷，略寬心，聽他訝道：「奇也、怪也，小男娃娃竟中了『玉氏蕉鹿掌』？」傅伽羅自認學淵廣博，卻從未聽過此武功，不禁問道：「什麼是玉氏蕉鹿掌？」胖老頭兒答道：「相傳昆侖山存神族，玉氏一脈，乃西王母結緣周穆天子，孕育之後裔。玉氏蕉鹿掌夢衍混沌、幻化無相，我也生平首見。」傅伽羅輕輕努嘴駁道：「照呀，既生平首見，何以確認？」胖老頭兒一聽，語塞怔愣，如孩童般搖頭搔腦，似乎深感懊惱。

  一刻後花盈緋緩睜雙目，虛弱道：「謝前輩相助。」傅伽羅幾句話過，摸清那胖老頭兒武功雖奇高，脾性卻單純，故意話語擠兌道：「謝他作什！要非他突然攔路打鬥，咱們已找洞生火休憩，暖好飽好，花公子何須遭罪。」胖老頭兒大聲辯道：「小男娃娃過軮鞭橋，步履沉穩兼輕盈，功夫好得很，我活這麼久沒見幾個，便想找他玩耍。」傅伽羅右臂痠麻稍緩，撐起花盈緋，哼道：「現下咱們不陪你玩，起開。」胖老頭兒不死心說道：「我住的山洞好多好玩的，領你們去！」傅伽羅推開那胖老頭兒，逕自扶花盈緋慢慢地往前過橋，言道：「就不陪你玩！」胖老頭兒緊跟其後，喃喃憂道：「小女娃娃心胸忒也狹窄，幾十年沒人來此，你們不陪我玩，誰陪我玩？」花盈緋聽兩人鬥嘴甚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