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那麼荒涼的地方,那麼鮮活的人
6月去了趟陝北,走了榆林、延安、綏德、米脂、吳堡、佳縣,同樣這些地方,在1999年的秋天都曾經來過。20年過去,山川溝壑沒變,綠色多了些,國道210陝北路段來來往往滿是大貨車,不同的是,這次見到的是另外的人。
一、前貨車司機
從延安去綏德這一路,記憶裡是幽靜的山路,現在大貨車一輛接一輛,源源不斷的掀起塵土,沒節制地按喇叭。由北向南的,是從神木出來的運煤車。由南向北是往神木方向拉石子的車。
陝北的地下究竟藏了多少煤,看迎面從神木來的車陣,也許可以造一條超級傳送帶了。
榆林的出租車司機告訴我:我們榆林現在是資源地區,GDP全省排第二,僅次於西安,都超過寶雞了,我們地下有煤有石油有天然氣,這些可都是錢。
傍晚在吳堡縣城黃河邊遇見他,大個子,瘦而結實。他說他是開貨車的,從神木拉煤到山西呂梁,再拉上石子到神木,兩個人倒班開車,一天一來回。
今天沒出車?
現在不幹了,辛苦,但是開車掙得多,一個月一萬五。
那怎麼不再幹了?
這不是好喝兩口嗎,不安全,不幹了。
今天喝了嗎?
剛喝了半斤,一會回去還得喝點。
能喝多少?
三斤吧。
陝北的黃米酒挺好,還有西鳳酒。
喝不起呀,太貴,西鳳也貴,一瓶20多,我喝散酒,8塊一斤。
不開車了,還幹點別的?
在小區掃街,掙得少,一個月1000。
他始終笑眯眯的,雖然喝了半斤,走路很沉穩,跟沒喝一樣。不過不能再開大車,讓他露出明顯的不捨得。這位前大貨車司機,1966年出生,今年53歲。
8點多了,西部的天還沒全黑,頭頂上有幾片長的火燒雲,不遠處是一座黃河橋,一側在陝西,另一側在山西。橋上貨車不斷,可能是橋架得格外高,一點聲響也聽不見,好像移動的積木塊,好像脫離了人世間。
和他一起向亮了路燈的河堤走,偶爾抬頭看一眼遠處黃河橋上的車流。
二、坐在牆根的女人們
我們的車下高速,拐進一個叫喬溝灣的小鎮。它緊挨著包茂高速公路,街道空空,沒人沒車,非常非常寂靜,很像西部片中某個暗藏無數詭秘的角落。每隔十幾分鐘會有載重的油罐車從一條斜的小路上速度極快地往下沖,掀起的塵土要落幾分鐘。
路邊有間孤立的小飯店,門簾在風裡卷著底邊,幾個世紀都沒人進出的樣子。
飯店背後拴了條骯髒的小狗。一大塊空地,再遠一點是高的黃土坡,土質緊密細膩。空地邊上有一堆大煤塊和一把看來是專用砸煤的斧頭,喬家灣這地方好像就這麼多了。
忽然發現路對面一排平房前有四五個人,挨著牆坐成一排,都是老太太,一動不動,正盯著我們這邊。平房前有個四角高翹的露天攤,高檯子上面睡著一男一女,應該是彈棉花的。走近才發覺,本以為在睡覺的女人正眯著眼和我對視。
老太太中間有人說話了,是個穿花衣服的,她比另外幾個顯得精神也衣著鮮艷:你們是旅遊的,咋沒去看主席舊居?不遠。
我們說這一帶舊居好像不止一個。
花衣服說:那時,一個溝一個溝的跑嗎。
又說:你們是想看看煤呀?
可能從我們的車一進鎮,一直被他們注意著。
當地現在的煤價是500元一噸,小飯店後空地上的那堆不到兩噸,價值900元。
花衣服指著對面小飯店說那就是她家,又說上個月她一家人剛去北京旅遊,從榆林坐飛機去的,坐火車回來的,北京坐到延安。
說到北京榆林延安,明顯帶著炫耀,而她身旁不出聲的老太太們沒任何反應,始終用迷茫的眼神望著空空的馬路。這個下午連風都沒有,除了細到看不見的土末在飄落,讓這小鎮連土牆上的裂縫都是幹黃幹黃。
上網查了喬溝灣,這地方的地下蘊藏豐富的天然氣和石油,天然氣已經進入開採利用階段。主要農作物有玉米、土豆、蕎麥和土蔥。
三、除草的和賣杏的
他有60多歲,正在清澗縣的路遙紀念館外一塊狹長的花圃裡除草。一看就是從小在地裡做的,幹活一點不累。
這天是週末,附近有人在下河抓魚,有人在下釣竿。太陽一露出來,天氣有點熱,他拖著鋤頭離開花圃。
問他除一天草能拿到多少錢?
他說不按天,在景區按月領錢,一個月能拿1200元。
他指了指對面山上說,家裡有老婆,半身不遂,得有人管著,不能去遠處幹活。不是他提醒,很難注意到對面黃土梁上面還有人家,果然,山坡頂有人露半截頭,正朝下面望著呢。
他家在山上種了三畝蘋果:瞅不見的,在山後,到秋天,蘋果熟了,有大車從外面來收。說這些時,他有點心急,總抬頭看景區中心那排房子。
看他走遠,腿上是有殘疾的,微微的瘸,他快走過去,直接把頭探進一隻大垃圾箱,翻出一隻塑料瓶,夾在胳膊下。
一輛農用車下山坡,經過景區停車場前,被釣魚的人給喊住。
開車的老頭下來,灰白頭髮,灰眉毛,面善,木訥,愛笑。周圍玩的人過來圍住他的車,揭開蒙被,露出幾筐很新鮮的杏子。兩個品種,軟的是黃杏,硬的是紅杏。大家都想買杏子,可他既沒有秤,也沒有裝杏的袋子。
有人去自己車裡拿出塑料袋,大家裝好杏,憑他鉤子一樣的手提一下,估個重量,說個數,就拿錢給他,還都說不找零了。
他不說什麼,只是笑眯眯的接錢,好像一切都本該這樣。
又有剛路過的人圍上來,他忽然急了,說要趕路,給杏子蒙上被,開起車就跑。
難道他摘了這一車杏子不是想賣了換錢?
四、看寺廟的老白
出綏德縣的義合鎮,過滿堂川,往三十裡鋪方向路邊搭有戲台子,唱戲的是附近佳縣古城晉劇團。聽說已經唱了兩天,我們經過的這天是三天大戲的最後一天。
隔著公路有個小雜貨店,屋裡六七個上年紀的男人齊刷刷坐著,像剛散了牌局,只等著對面唱戲。老白就在他們中間起身說,帶你們看看山上的小廟。原來他就是守廟人。
抬頭能看見那廟,幾乎是垂直的陡立在坡上面,路陡峭,在陝北,好像很多這種折疊向上的便道。他說你們慢走,他是每天無數次上下,腳步飛快。
居高臨下看戲台子穩穩窩在山坳裡。他說原來村裡想搭個臨時戲台,後來才決定建個長久的。
下面已經在放流行音樂,有老人夾著板凳過來。
三天廟會,要籌八萬塊。唱戲三天劇團拿三萬五。老白說:貴。村上每人交30,現在錢還沒全收上來。
小廟新修復的,神像彩繪都過於鮮艷。不知道供的什麼神明,最中間的那個披紅布,赤腳,手捧八卦圖,側旁一個腳上穿鞋手持長劍的侍衛,面目如生,簡直就像拍電影的山西人賈樟柯剛鑽到這位置剛站下。
廟的院子不大,周邊地上丟著雞或鴨的小骨頭,發出難聞味道。
老白說他年輕時候很能唱,能蹲在這個山上往對面那個山上唱。說著張口就唱了一段“蘭花花”,嗓音高亢,已經不很像唱歌,像搏命像撕扯。他會的曲兒多,但是老忘詞,老感歎自己老了。
他建議我們去附近的大廟,說那地方要開發旅遊了:那地方好!
怎麼好?
平。
就憑這一個平字,就是好地方了?
一起下坡,老白要去戲台子幫忙。
最後一天的戲,中午11點開始唱兩出:《王莽篡位》、《宮門掛袍》。晚上8點最後一場唱一齣:《雙官誥》。
戲班子不少人,都畫好了臉,穿了袍子,在後台的屋子裡等待,那兒地上還鋪了條挺新的紅地氈。戲台子背後是劇團的露天廚房,盆盆碗碗都敞著,切菜吃飯的痕跡都在,只有蒼蠅飛,兩個爐灶各個頭上一縷淡淡的煙。
而老白正跟幾個人一起用力拉一幅大布,給看戲的人們遮陽。非常巨大的布,是平時苫菜棚的那種黑塑膠布。風刮得塵土四起,大布一角耷下來兜住他的頭,整個人灰頭土臉的,完全沒有唱小曲時的豁亮。
五、香爐寺守門人
佳縣縣城建在絕壁上,特別狹促。這個縣最出名的是兩個寺廟,一個白雲觀,一個香爐寺。
香爐寺的一部分建在一塊孤立的石頭上。
20年前,我來這兒見到的守廟人叫李樹旺,60多,做這個十幾年了,問他堂上供的什麼神,他說十幾個呢,都記在小本本上了。然後這個老漢拿他的小本子比做土地,一根圓珠筆比做革命事業,他特別有底氣地說:革命設立在佳縣。
理由是佳縣當年給革命做過大貢獻:1947年秋天,正和胡宗南隊伍周旋作戰的紅軍陷入極度缺糧,毛澤東找到佳縣縣委書記,書記動員佳縣老百姓收割沒成熟的青玉米青穀子,殺驢殺羊,支援部隊開戰三天。事後毛澤東給佳縣題詞:站在最大多數勞動人民一面。
現在,刻有這個題詞的碑還立在縣城。前後20年,小縣城裡幾乎什麼都變了,這石碑還在。
有點期待這次上香爐寺,也能遇上李樹旺老漢一樣能說會道的。
上午的香爐寺沒遊人,門口一張躺椅,看門人斜靠在上面看手機。
一人20,他一動沒動,沒抬眼皮。即使接錢,也沒起身,眼睛還在手機上。
他腳邊一隻拴在鳥籠架上的八哥倒是蹦跳得歡。交了錢就可以進去了,好像也沒有門票的。
香爐寺低矮可愛,神像也都質樸低調,從這裡直直地往下,能看黃河就在下面緩緩地流。
出來時候,那人還躺在躺椅上。忽然手裡電話響了,他被迫起身,半撩起上衣,卷在胸口,到邊上去聽電話。
那只八哥很熱情,隔十幾秒鐘就喊一聲:你好。又喊:多多關照。反反復複就這兩句,聲音有點啞。
講完電話,那人又躺回去,懶得理周圍這一切的樣子。
不知道教八哥學說話的人是不是他。
六、三皇原則村的白家
這個名字有點怪誕的村子在吳堡到義合鎮之間。在大貨車不斷的陝北公路上能看到的村莊不多,更沒見過田地,滿眼都是山坡山坳。
沿著小路往山裡走,仔細看那些山梁上,其實零星的建有房子。每一戶人家都孤零零,像是勉強才在山壁上找到塊落腳地,大家都沒鄰居,一戶戶都在獨自面壁。
先聽到說話聲,才見遠處坡底有人,還有一輛小型貨車。走近了見一個小夥子正在戴白手套,準備從車上往下卸石子。
他叫白富平,他家就在幾十米外的坡上,家裡有母親和兩個哥哥。
問他可以去做客嗎?
他趕緊說可以。
白富平的母親和他二哥在家,他們的房子所在的山坡平台不小,看來曾經花不少力氣,才有了平整敞亮乾淨的院子。
20年前來陝北那次,當地正盛傳就要不種糧改種樹種草了。對這說法,世代務農的人們將信將疑的,見人就說:“今後真不種糧了?聽說糧食統一從外面調,中央說我們陝北人以後的任務就是種好樹,保護好黃河。”講這話的已經不只是鄉村幹部,連牽驢磨面擺攤賣棗的都知道了。
這些年確實在種樹,種下的多是棗樹,樹都不高,一路都沒見過大樹,但絕壁溝壑間有綠色了。即使離開高速公路和國道,沿小路向山裡走二十公里,也常見山坡被低矮植物遮蓋,不過,不同地方的百姓都說管不住那些放羊的,羊把山上的樹苗啃得厲害。
現在,白富平家有30多畝山地,地塊零碎,都不連著。他二哥帶我們上到他家的房頂,往遠處指一下說地在那邊。不知道指的是哪兒,不知道有多遠。他說,十幾年都不種糧食了,棗太多,不好賣,不值錢。
問起當年盛傳農民能得到“不種糧補貼”,白富平二哥說,原來一畝地每年補貼90塊,現在調整成40—50塊,不夠買口糧的,可糧食這些年都在漲價。他指給我們看山坳裡的小塊地,大概20幾棵玉米苗,是農民自己開荒種上的,這塊不是他家的。
在這個家裡見到三個女人。
白富平母親,1954年出生,屬馬,老頭已經去世,家裡牆壁上貼一份貧困戶表格,老頭的名字還在表格中。她身體結實,嗓音豁亮,我們進院時見她正搭個架子。她有三個兒子,都曾經去外面打工,現在都回來在家附近幹活,主要是拉石子。
白富平二嫂給婆婆做幫手,她戴眼鏡,有點斯文,像個小學老師,她在縣裡加油站上班。因為孩子在縣城讀書,所以,她平時住縣城。
另外有個姑娘可能是白富平妹妹,笑眯眯手裡捧著三個雞蛋到處給人看,說剛從雞窩裡摸的。真正的農家土雞蛋,在村子裡也要兩塊五一個。
三皇原則村有200戶人家,家家都不相連,各自在山坡上尋位置。
細看白家的日常用水是個巧妙的微型生態工程:屋頂和院子抹得特別平整,下雨天可以集結雨水,分別流入專門的儲水窖。屋頂收集乾淨的雨水,做全家的飲用水,院子裡的雨水進入下一級水窖,澆周圍的菜地。隨著房屋周圍的山勢開闢的菜地,上上下下,好多小塊,辣椒黃瓜西紅柿都結了水靈靈的果實。
靠屋頂雨水,夠你們全家吃嗎?
老太太連著說夠用。
白家的飲用水水龍頭裝在屋子裡,龍頭下面直接鋪木板,沒有洗臉池,可見每一滴落下的水都會被再收集利用。
這些山崖上的人家,只有走近細看,才可能發現其中的智慧,味道和樂趣,而那些苦事難事,不會輕易對外人透露。
七、在黃河灘裡種菜
黃河流到陝西和山西,成了這兩個省的自然分割線。
20年前,陝西人告訴我,看迎面來人是陝西的還是山西的,要看包著頭的羊肚子手巾(白毛巾),紮在前額的是陝西的,紮在後腦勺是山西的。這次在陝北走了十天,這種古老的裝扮幾乎絕跡,只有一次見到個毛巾紮在前額的老漢,坐在佳縣縣城電影院門前的水泥台階上。
陝西沿黃河一側多峭壁,現在修了一條800公里長的沿黃觀光公路,路兩側一面是河一面是山。但是,這次遇到了一大段封路,因為峭壁落石,正在趕工加固加網。
黃河在吳堡縣城這裡修築了很高的河堤。傍晚的黃河灘裡,有兩個年輕人蹲在水邊發呆。問他們發現了什麼新奇,他們有點不好意思,起身說在學習“放空自己”。
河灘上遇見的第三個人正彎腰拔草,是個女人,50上下。
如果不是她指點,不容易看出稀稀拉拉種在河灘上的是蔬菜:生菜、香菜、豆角、葫蘆瓜、小白菜,東一棵西一棵,實在是種得太隨意了。
她說,都是種的,人家不讓,大鏟車給推了一些,就剩下這點,推的時候都長得不小了。河灘上確實有履帶車留下的急轉彎印記。
她指著遠處的河灘說:前面文化廣場那邊也能下河灘,那邊種菜的比這邊多,那邊也不讓種,鏟車也去推。儘管這樣,她還是每天晚上都來伺候她的菜。說話的時候,她手裡始終攥著兩棵剛摘下來的豆角,一隻手澆水拔草,另一隻手握著豆角,像握住珍寶。
問她還上班嗎?
她搖頭。
沒有再問,也許她從鄉下搬進吳堡縣城沒多久。早20年或者30年,不是人人都有資格進城工作,農業人口不能自由遷移,只能留在鄉下種田。再早些年,人們的饑餓記憶頑固而清晰,見到土地就想播種,就想種植和收穫。
太陽快下去,她拿上一個鏟子和一個噴水壺,一邊往岸上走,一邊說如果黃河發大水,灘裡這些全都能淹了。
你的菜也都泡在水裡了?
是,水來了,就都跟著水跑了。
聽她說得那麼輕鬆,同樣是毀掉她的菜,好像很氣憤鏟車,卻很能容忍黃河漲水。
八、河水和菜價
那天離開綏德縣義合鎮的集市,經過一座簡易橋,橋邊兩個老頭在歇腳,地上放著他們剛買的菜。
橋下的河道完全是乾的,只有淤泥和垃圾。
一個老頭說:合作社時候,這條河的水還能喝,現在,你看看。
另一個說:合作社以後就不行了。
這一路上,在綏德和米脂兩個縣城都見到河,幾乎都是幹的,河底變成垃圾堆積場。
他們生著和南方人不同的狹長的臉,額頭是刀刻似的皺紋。記得20年前,這個年紀的老頭都戴一副大框黑鏡片的水晶眼鏡,說是保護視力,現在沒見人戴了。
從河水說到菜價。
高個子老頭說,土豆平時在鎮上賣兩塊錢一斤,今天是集,他剛買的便宜,一斤一塊。
就在第二天我在米脂遇上集市,專門去問了,土豆一斤只要九毛。可見如果不是自己種菜,在陝北鄉下生活要比在縣城消費高,除非少吃菜。
米脂縣城的集市上,豬肉一斤13到14塊。羊肉一斤35塊,整只羊大約1200塊。臨街的羊肉攤位上明晃晃擺開幾隻剛割的羊頭,每顆羊頭的長相和神態都不同,個個栩栩如生的,只是眼睛都閉著,沒見有睜眼的。
兩老頭說現在糧食也貴呀。義和鎮的集市上,高粱米十塊三斤。小米五塊五,陳小米五塊,綠豆六塊。
從菜貴說到糧食貴,兩個人搖頭歎氣一陣後問:你們是幹啥的,檢查環保的?
九、看守天主堂的老劉
從吳堡走沿黃公路向佳縣方向,接近佳縣縣城時候,會有指示牌提示說這裡有個譚家坪教堂。網上能查到:譚家坪村的天主堂始建於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由西班牙籍聶長春、魏向闕、樂因神父督建,如果想瞭解更多,也能從隻言片語的概述中得知它後來的一些境遇。
我們走過了,重新又兜回去找。
譚家坪村僅靠沿黃公路,好像空無一人,安靜得像被人忘了,一點聲響沒有,一塊能移動的物件也沒有。貼著路就是黃河,垃圾順著陡峭的斜面拖拖拉拉垂進水裡。
猛然抬頭,黃土坡的高處,灰的,一對直立的雙尖頂,一定就是它,暗暗的灰配著山坡的黃,搭配得有點和諧,也有點神奇。
教堂建在平坦的高坡頂上,庭院的鐵柵門開著,正對著院門的是一塊不高大的石碑,好像臨時立在那兒的,卻有一個遮雨棚。石碑上面刻有跟這座教堂的歷史,有前面說的三個神父的名字和建造教堂的簡要經過。
從窗口見到窗簾,是有人常住的。院子不是很大,非常整潔,幾棵對稱生長的大樹。
教堂裡面有個白衣人低頭祈禱的背影,門上有小紙條,留有一行電話和人名。
可能是聽到聲音,白衣人走出來。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個子不高,走路緩慢,身體有點虛弱。
他說神父這兩天回家了,留他一個人守教堂,門上就是他的名字和電話,他姓劉,父輩就信教了。
他顫顫地帶我們上到教堂的頂層,從高處看見了更低更遠的黃河像一條亮黃的長布帶。河面上除了水的波紋,別的什麼也沒有。老照片裡的黃河才有帆船,有羊皮筏,記得蕭紅寫過的山西風陵渡。
他指給我們看他的家,低處一排五六間房子,只在房屋表面那層貼白色瓷磚,俗稱“磚掛麵”。
一百多年前,在陝北佳縣這麼偏僻的地方建一座居高臨下看黃河的教堂,多不容易。聽我這麼說,他蒼老的眼睛裡一下子滿是眼淚,但是沒流下來,水汪汪,就那麼打轉。
問當年建教堂時,叫聶長春的神父是怎麼死的。
他說,是傷寒,人就埋在教堂大殿中心的地下。他一直帶我們走到那位置,指了指腳下的地磚。
停留了一個多小時,他流眼淚好幾次,不斷從舊的白襯衫胸前口袋抽出一塊灰色手絹擦眼睛。身上帶著手絹的人,好多年沒見這樣老派的人了。
他1945年生人,今年74歲,讀到小學四年級後輟學。有四個孩子都大了,都在外地打工,他的白房子裡現在只有老伴。說到老伴,他連說了幾次,要我們“上家吃飯”。
十、綏德呂布
從延安去綏德,臨近縣城了,按導航的指引離開國道,頓時逃離了大貨車,走上一條新修的盤山小路,彎多路窄但是像誤入世外桃源,全程沒見一輛車一個人。車走了半小時,前方閃出幾座古式建築,有牌樓,有小廟,有石獅,沒想到直接走進了南宋名將韓世忠故里。眼前的建築有新有舊,參差不齊,最早的是清道光年間,也有明顯是後建的。無論新舊建築,都和它背後的山色一樣黃,黃土高原上特有的灰頭土臉。
路邊停了兩輛車,七八個大人孩子圍著景區的石桌正聚餐,小孩子手裡舉著烤雞翅在跑。我們問路,順便也問他們知不知道誰是韓世忠。
幾個大人們都笑了,搖頭。他們是帶剛考完試的孩子們來過週末的,隨後自嘲是一群沒文化的八零後。有人說孩子們可能知道,叫過一個女孩,女孩說韓世忠,好像是個英雄吧?
離開前,隨口問了句綏德有什麼好吃的。
這下子,所有人都來了熱情,大人孩子都在嚷嚷,每個人都能報出一串菜名。
最熱心的小夥子很怕我們錯過綏德的美食,堅持找紙找筆,要給我們列一份清單,列出從這天晚上到第二天的三餐,每餐吃什麼,在哪家吃,哪些是必點菜。
紙筆來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原來提筆忘字。換了另一個來寫,也是寫不了幾個字就卡殼,最後還是喊來猜韓世忠的小姑娘,她端端正正坐下寫菜名。
熱心找紙筆的小夥子長得有點英俊,穿紅衣服,我們就叫他綏德呂布。
當地的民間傳說裡,把呂布和貂蟬都說成是綏德本地人,雖然東漢人呂布據說生於五原郡九原縣,就是現在的包頭,而貂蟬是個虛構人物。
熱火朝天介紹美食時,他們中間有個沒說話,始終靠後站的女人,30多歲。他們說她嗎,她不是綏德的,貴州那邊嫁過來的。
一下山很快進了縣城。
沒想到綏德這個小地方這麼熱鬧,聚攏了這麼多人。天黑以後,中心城區的霓虹燈都亮起來,完全不理會信號燈的人在多車的街上來回穿過,到處都有人在吃東西。
拿出呂布他們熱心推薦的菜譜,鄭重點菜,每道菜上來都湊近了細看,哎呀,綏德美食,好多就是變著花樣做熟了的土豆。
第二天一早,接到呂布的電話,很快他跑來酒店,提著一袋剛從朋友家地裡摘的甜瓜,說讓我們嘗鮮,還說這種瓜在當地叫芝麻瓜,匆忙放下袋子就騎摩托車走了,呂布在綏德城裡是開修車行的。
這是偶然遇上了一群多喜愛自己家鄉的人,雖然年輕,身上卻帶點超越常態的古老農耕文明的遺存,熱情和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