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聞】日本畫家闖入香港軍事重地!?1910年在東亞激起波瀾的間諜案
1910年5月3日,這一天,香港當時最大的英文報紙South China Morning Post(《南華早報》)刊載了一則報導,標題為”THE ALLEGED SPY:Sentenced to Imprisonment”(間諜判處入獄),內容提到一位據稱是畫家的日本人”Kokei Nasu”,擅闖鯉魚門海峽的英軍基地,對當地的要塞及防禦設施進行速寫,結果被軍方帶往筲箕灣警局進行審理,並決定關押拘禁。
對於當時的香港讀者而言,此事並不陌生,因為媒體早在4月底就持續報導此案,這次報導只是將之前的片段消息做個總整理,並公布最新現況罷了。然而不是只有香港媒體在關注這起間諜案,同一時間,上海、東京,甚至是臺灣的報紙媒體都有在追蹤此事。但在上海當時最具影響力的英文報紙The North-China Herald(《北華捷報》)中,「間諜」的名稱卻被寫成了”Hotei Nasu”。這下可好,這位「間諜畫家」到底是何人?
所幸在5月4日,海峽對岸的臺灣也關注著這起案件。從臺灣總督府的官用媒體《臺灣日日新報》中,我們得以確認這位間諜的名字是「那須豐慶」(Nasu Houkei)。
那須豐慶?對於不熟悉臺灣美術史的人而言,應該是十分陌生的名字。上網搜尋的話或許會知道他曾來過臺灣數次,受總督委託仿摹國寶《鄭成功畫像》,並奉納給祭祀鄭成功的臺南開山神社(今延平郡王祠)。
除此之外,那須與臺灣文化界的關係頗為密切,不但與石川欽一郎(1871-1945)、魏清德(1887-1964)等人有所往來,甚至曾繞行臺灣一圈,描繪臺灣各地的風光美景。也因此,臺灣媒體對他在香港的遭遇十分重視,積極報導此事。
值得一提的是,若有參觀北師美術館大展「不朽的青春-臺灣美術再發現」的讀者,或許對他在1920年代以後所使用的另一個名字「那須雅城」有印象。
這位熱愛臺灣山林,曾攀登新高山(玉山)寫生,完成《新高山之圖》大作的山岳畫家,真的是香港軍方與媒體眼中的日本間諜嗎?
讓我們回頭梳理整起事件吧!
- 事情經過
1910年5月2日下午,香港副巡理府活約翰(John Roskruge Wood,1877-1953)正式負責審理這起案件:數日之前,畫家那須豐慶(以下簡稱那須)被指控闖進鯉魚門海峽軍營,一名皇家衛戍部隊砲隊(Royal Garrison Artillery)的准尉,認為這人舉止可疑,遂進行盤查,從那須身上搜出數幅描繪砲台、軍營位置的寫生稿。由於該地是防守香港的險要所在,涉及軍事機密,因此將他移送到附近的筲箕灣警察局。
之後,他的速寫本被軍隊沒收,翻閱後軍方發現,畫家非常準確的描繪軍事基地的出入口、周圍山勢與砲台的相對地理位置、分布,甚至有部分甫安裝好的新砲台也被畫了出來。這讓軍方頗為緊張,認為只要有這些速寫稿,對方形同掌握鯉魚門海峽的火力配置位置。
- 香港及英語媒體的立場
上海《北華捷報》指出,由於前幾天剛好發現有日本間諜在菲律賓馬尼拉出沒,導致整起間諜案格外受到矚目。也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港軍十分重視這次事件。然而,事情卻不只有這樣。
當那須被押到筲箕灣警察局後,被指控態度極差,據說他雖然會一些英語跟中文,但大部分的時間都用日語大聲叫喊著,甚至將警察提供的水杯給摔到地上。這讓警方大為不滿,媒體也對此大肆報導。
- 日本的立場
對日本而言,「那須事件」必須妥善處理,不容忽視:這是因為1902年,英日兩國才剛簽署同盟,並於1905年再進行續簽,顯然日本政府不打算因事讓兩國關係生變。
另一方面,《臺灣日日新報》也指責,英語媒體多發表不利於那須的言論,認為這是「一犬吠叫而萬犬響應」所造成,是誇大且扭曲事實的報導。
分析臺灣與日本媒體對這起事件的報導,可知日本方面將此事定調為「畫家的無心之過」,力圖大事化小、小事化無。1910年5月8日,《臺灣日日新報》報導,政府要求駐港總領事「船田」(應為報紙誤植,當時的領事為後來擔任過上海汪兆銘政權顧問的船津辰一郎),針對「那須事件」與香港軍方進行交涉,並「向當地官憲陳述真相」。
結果
整起案件到5月25日似乎有了收尾。當日,東京《朝日新聞》以「間諜事件結束(邦人畫家犯罪)」為標題,重新梳理事情經過,再次強調此事僅為日本畫家誤闖軍事重地,實乃無心之過,並表示得到香港軍方的理解。
然而,那須在筲箕灣警局的失禮舉動,仍導致他必須接受六周左右的勞動工作,並懲處些許罰金。至此,整個「間諜案(那須事件)」也就告一段落了。
- 餘論
有趣的是,在拘禁期間,那須仍以寄稿的形式,在《臺灣日日新報》刊載他來香港之前,與建築師伊東忠太(1867-1954)等人遊歷廣東厓山的遊記及插圖。
時間來到6月中旬,《臺灣日日新報》編輯長及主筆,即著名的「中國通」田原禎次郞(號天南,1862-1923)出發旅歐時,過境香港期間,親自拜訪那須,作為臺灣方面的代表。兩人見面後,那須拿出一份書信,其中包含他在獄中的痛苦遭遇經過,並附上插圖。田原觀後有感而發:
歷歷如見。余因悲英法規則,不以待歐洲人待日本人也,以待清國人待日本人也,仍命(那須)運石及課諸種種刑罰。
不過,雖然那須的中國之行遭遇這起意外,但這不影響他繼續旅行、寫生的興致。隨後他離開香港,向北旅經汕頭、潮州等地,遠至上海、漢口,並於同一年的年底再次來到臺灣,展開他在臺灣創作活動的一次高峰。
然而,那須他到底是不是間諜呢?早從19世紀末開始,就有為數不少的日本浪人,以間諜身分潛入中國,如相當知名的宗方小太郎(1864-1923)。而海內外革命人士所雲集的香港,自然也有諜報人員的蹤跡。但是,實際上不是所有被稱作「間諜」的人,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軍人,有些人往往只是身負學術任務,調查中國的文化、社會。然而他們留下的資料、影像,卻會輾轉成為日本認識這個巨大帝國內部情資的重要方式。
因此,那須可能不是一位肩負調查軍事機密任務的間諜,但他誤闖軍事重地寫生,加上與之交好者更是不乏日本官僚、學者,在動盪的1910年代初期,其所作所為,對他國而言與間諜無異。
1944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臺灣畫家張萬傳(1909-2003)在日軍擔任戰地的紀錄寫生工作,據其自述,當時個人寫生活動充滿不便,即使在占領地內,也容易被軍方誤認為是在描繪軍事基地,導致他曾被誤抓數回。
連在自家軍隊都有此境遇,何況是那須當時的行徑?可以說,縱使旅行的畫家無意如此,但紛亂時代的巨大洪流,仍會將其推向危險的邊境中吧。
附帶一提,當時在鯉魚門的速寫似乎都被沒收了,不過在那須稍後寄給臺灣媒體的數張風景速寫中,可能還有部分描繪當地船隻及海景的畫作被存活了下來,也為這次在香港掀起的騷動,留下一些圖像的見證。
參考資料:
-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南華早報),1910-04-28(6);04-29(6);05-03(7)。
- The North-China Herald(北華捷報),1910-05-06(PG.292)。
- 臺灣日日新報,1910-05-04(5);05-05(2);05-08(2);05-08(5);05-13(4);07-07(1);12-29(1)。
- 朝日新聞,1910-05-25(2)。
- 張萬傳的口述,出自黃琪惠,《戰爭與美術--日治末期台灣的美術活動與繪畫風格(1937.7-1945.8)》,國立臺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碩士論文,1997。
- 日本美術院百年史編集委員會,《日本美術院百年史 三卷上》(東京:同編者,1992)。